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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三

  信吾马上买来了吸尘器。

  早餐之前,菊子使用吸尘器发出的声音同信吾使用电动剃刀的马达声交响在一起,信吾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然而,或许这是家庭焕然一新的音响。

  里子也觉得吸尘器很稀奇,跟着菊子走。

  也许是电动剃刀的关系吧,信吾做了一个胡子的梦。

  梦里,信吾不是出场人物,而是旁观者,因为是梦,出场人物和旁观者的区别不是很明显。而且事情发生在信吾没有踏足过的美国。后来信吾琢磨:大概是菊子买回来的梳子是美国产品,由此而做美国的梦吧。

  信吾的梦里,美国各州的情况不一,有的州英国居民多,有的州西班牙居民多。因此,不同的州,人们的胡子也各具特色。一觉醒来,信吾已记不清胡子的颜色和形状有什么不同了。但梦中的信吾是清清楚楚地识别美国各州的,也就是各色人种的胡子的差异。醒来之后,连州名也都忘记了,却还记得有一个州出现了一个汉子,他集各州、各色人种的胡子的特色于一身。但这并不是各色人种的胡子掺杂在这个汉子的胡子里,而是划分这部分胡子属法国型,那部分胡子属印度型,都集中在一人的胡子之上。也就是说,这个汉子的胡须一束束的下垂,每束都是根据美国各州、各色人种而各异。

  美国政府把这汉子的胡须指定为天然纪念物。指定为天然纪念物,这个汉子就不能再乱刮也不能再修饰自己的胡子了。

  这个梦,仅此而已。信吾看到这条汉子美丽的彩色斑斓的胡子,觉得它有几分像自己的胡子似的。这汉子的得意与困惑,仿佛也成了信吾自己的得意与困惑了。

  这个梦,没有什么情节,只是梦见了这个长胡子的汉子。

  这汉子的胡子当然很长。或许是信吾每天早晨都用电动剃刀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反而梦见胡子无限制地增长吧。不过,胡子被指定为天然纪念物也未免大滑稽了。

  这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梦。信吾本想早起之后告诉大家,让大家高兴高兴,但他听见雨声,一忽儿复又入睡,过了片刻再次被恶梦惊醒了。

  信吾抚摸着细尖而下垂的乳房。乳房一如原来的柔软。女子无意对信吾的手作出反应,因而乳房也没有鼓起来。嘿!真无聊。

  信吾抚触了女子的乳房,却不知道女子是谁。与其说不知道,莫如说他压根儿就没去考虑她是谁。女子没有脸面也没有身子,仿佛只有两个乳房悬在空中。于是,信吾才开始思索她是谁。女子这就成了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但是信吾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没有受到刺激。姑娘的印象是淡薄的。姿影也是朦胧的。乳房虽是未生育过的女人的乳房,信吾却觉得她并不是处女。他发现她手指上的纯洁的痕迹,倒抽了一口气。心想:真糟糕,但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想当个运动员吧。”信吾嘟哝了一句。

  对这种说法,信吾感到震惊。梦也破灭了。

  信吾发觉“嘿,真无聊。”是森鸥外①的临终遗言,像是在报上读过似的。

  从令人讨厌的梦中惊醒过来,首先想起了鸥外的临终遗言,且同自己的梦话结合在一起,这是信吾自己的遁辞吧。

  梦中的信吾,没有爱,也没有欢乐。甚至没有淫狠的梦的淫狠念头。简直就是“嘿,真无聊”。梦寐不安,太乏味了。

  信吾在梦中并没有侵犯那个姑娘,也许刚要侵犯而没有侵犯吧。假如在激动或在恐惧的战栗中去侵犯的话,醒来后还是同罪恶的名声相连的。

  信吾回忆近年来自己所做过的淫猥的梦,对方多半是些下流的女人。今夜梦中的姑娘也是如此。难道连做梦也害怕因奸淫而受到道德的谴责吗?

  信吾想起修一的朋友的妹妹来。他顿觉心胸开阔了。菊子嫁过来之前,这朋友的妹妹就同修一有过交往,也提过亲。

  “啊!”信吾恍如触电似的。

  ①森鸥外(1862—1922),日本明治时代的小说家、评论家、军医。

  梦中的姑娘不就是菊子的化身吗?就是在梦中,道德也的的确确在起作用,难道不是借助了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作为菊子的替身吗?而且为了隐瞒乱伦关系,也为了掩饰良心的谴责,不是又把替身的妹妹,变成比这姑娘更低下的毫无风趣的女人吗?

  倘使信吾的欲望得到随意扩展,倘使信吾的人生得到随意安排,那么信吾就会爱上处女的菊子,也就是说会爱上和修一结婚之前的菊子,难道不是吗?

  这内心受到的压抑、扭曲,在梦境中丑陋地表现出来了。信吾自己是不是企图在梦中把这些隐瞒起来,以欺骗自己呢?

  假托那个在菊子结婚之前曾同修一提过亲的姑娘,而且使那姑娘的姿影也变得朦胧了,这难道不正是极端害怕这女子就是菊子吗?

  事后回想,梦中的对象是朦胧的,梦的情节也是模糊的,而且记不清楚,抚摸乳房的手也无快感,这不能不令人生疑,醒来时,油然生起一种狡猾的念头,是不是要把梦消掉呢?

  “是梦。指定胡子为天然纪念物只是一场梦。解梦这类事是不可信的。”信吾用手掌揩了揩脸。

  毋宁说梦使信吾感到全身寒颤。醒后毛骨悚然,汗流使背。

  做了胡子的梦之后,隐隐听见似毛毛细雨的雨声,现在却是风雨交加,敲打着屋宇。连铺席都几乎儒湿了。不过,这像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声音。

  信吾回想起四五天前在友人家中观赏过的渡边崋山的水墨画。

  画的是一只乌鸦落在枯木的顶梢上。

  画题是:“乌鸦掠过五月雨,顽强攀登迎黎明。”

  ①渡边崋山(1793—1841),日本江户时代的武士、画家、学者。

  读了这首诗,信吾似乎明白了这幅画的意思,也体会了崋山的心情。

  这张画描绘了乌鸦落在枯木的顶梢上,任凭风吹雨打,一心只盼黎明。画面用淡墨来表现强劲的暴风雨。信吾已记不清枯树的模样,只记得一株粗粗的树干拦腰折断。乌鸦的姿态却记得一清二楚。不知是因为正在入睡或是被雨儒湿,或是两者兼有的缘故,乌鸦略显臃肿。嘴巴很大。上片鸟啄的墨彩润了,显得更加鼓大了。鸟眼睁开,却显得不很清醒,或许是昏睡吧。但这是一双仿佛含着怒火的、有神的眼睛。作者突出描绘了乌鸦的姿态。

  信吾只知道崋山贫苦,剖腹自杀了。然而,信吾却感受到这幅《风雨晓鸟图》表现了崋山某个时期的心境。

  也许朋友为了适应季节才把这幅画挂在壁龛里的吧。

  “这是一只神气十足的乌鸦。”信吾说。

  “不叫人喜欢。”

  “是吗?战争期间,我常常观看这只乌鸦,时而觉得这是什么玩意儿?什么乌鸦?时而觉得它又有一种沉静的氛围。不过老兄,倘使像崋山那样为区区小事动不动就剖腹自杀,我们该不知要剖腹自杀多少回啦。这就是时代的变迁啊!”友人说。“我们也盼过黎明……”

  信吾心想:风雨交加的今夜,那幅乌鸦图大概仍然挂在友人的客厅里吧。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那幅画来。

  信吾寻思:今夜家里的鸢和乌鸦不知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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