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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反正我们生来就没有为人父母的资格。”

  “你是在埋怨我吗?”

  “我并不是埋怨你。”

  两人都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震惊,他们对视了一眼。

  对生养孩子已不抱任何幻想的这对夫妇,仿佛像亏欠对方什么似的,多年来一直相濡以沫,互相安慰。岂料,今日埋藏在各自心底的不满却骤然爆发出来,令他们十分窘迫。

  “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儿呢?这可不像市子呀!”佐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市子。市子别过脸去。这是一个苦于不能生育的女人。

  “你看,阿荣是因为喜欢你才投奔到这里来的,而且,你收留她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妙子离家出走,你却把责任都推到了阿荣头上。我真是弄不明白。”

  “她们俩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惯。”

  “是你收留她们的。”

  “我做梦也没想到阿荣竟会处心积虑地将妙子赶走。”

  “处心积虑……那我问你,是阿荣让妙子找男人的吗?”

  “什么‘找男人’?说得那么难听……”

  “男人和情人是一回事,权且就叫男情人吧。”

  “请你不要取笑!”

  “你是说,妙子谈恋爱是因为阿荣的缘故?”

  “有可能。”

  “咦?”

  “这就是女人。”

  “真令人头疼。”

  “阿荣就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姑娘。起初,她的确是把你和我同等看待,也就是当成了一个人,可是,渐渐地就有所区别了。难道你没察觉吗?近来,她总是站在你的一边。”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有过几次。”

  “……”

  “那姑娘嫉妒心极强,我若是对谁表现得亲热一些,她就会给人家脸色看。她对妙子就是这样。她甚至还想在你我之间插上一脚。”

  “难怪我总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

  佐山叹了一口气,心绪平静下来。

  “不过,我们要是不管阿荣,她会怎么样呢?你想过没有?”

  佐山的话似乎有些跑题。不过这样一来,连市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与佐山争论着什么了。

  “你若是要对妙子负责的话,那么也应该对阿荣负责。”佐山尽量平缓地说道。

  “阿荣离家出走时,我们不是就责任的问题谈过了吗?当时我就说过,一个人所负的责任或许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

  “阿荣的责任让给你了。正好她也是求之不得的……”

  佐山又来气了,“你认定阿荣已喜欢我了,是不是?你到底要我怎么样?男人若要欺骗一个痴心女人易如反掌,但我从未有过那种卑鄙的念头!”

  市子被吓得噤若寒蝉。

  佐山没想到,自己义正词严的一番话竟把市子给震住了。然而,偏偏就在这时,阿荣的乳头又顽强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们这样激烈地争吵,阿荣也许正在片濑笑话我们呢!这正中她下怀。”

  市子这番自我解嘲的话,原意是要与佐山和好,可是在佐山听来却十分恶毒。

  “照你的说法,阿荣简直就是一个小妖精!你是否也被妙子传染上了被害臆想症?”佐山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和服带子。

  “那么,妙子的事你就撒手不管了吗?”市子依然紧追不舍。

  “难道你让我去找那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对他说‘还我妙子’吗?”

  “若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会怎么样?”

  佐山无可奈何地默默走出了大门。

  “志麻,你知道妙子是几点出去的吗?”佐山的身后传来了市子的声音,随后,大门便关上了。

  市子并没有像佐山期待的那样从后面追上来。

  佐山从未独自在自家附近散步过。

  与每日凭窗眺望相比,多摩河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河滩上呈现出一派夏日的景象,有卖汽水和啤酒的简易商店,还有推着小车卖冰淇淋的,游船出租点也已开放。河的对岸有人在割麦子。

  佐山沿着河堤,向丸子桥的方向走去。一列绿色的特快列车从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他顺着一排樱花树一路下去,前面出现了临河而建的巨人队棒球练习场及网球场,右侧则是一片风景区。不久,他又看见了成片的温室和马术学校。

  河面上吹来的风清爽怡人,可是却不能拂去佐山心头的烦恼。市子说的那些酸溜溜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若是你的亲生女儿……?”

  佐山猜想,妙子肯定是去找那个男的了。万一她连那人的姓名和住址都不知道的话,那可就更惨了。

  现在回味起来,市子对女人在爱情方面的偏激看法,其实恰恰道出了人性真实的一面。与失魂落魄的市子相比,作为一个男人,佐山反而显得十分镇定。

  他确实有些偏爱阿荣,因此,也难怪市子会把妙子离家出走后的一腔怨气撒到他的头上。他好像被人抓住小辫子似的,一下子变了脸。

  其实,佐山自己觉得,他现在对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受了别的女人的诱惑,从而促使他重新认识到了妻子对自己的重要性,这种奇怪的心理是十分矛盾的。与此同时,当然也不排除掩饰自己移情别恋的狡猾动机。想到这里,佐山终于明白了市子近来情欲高涨的原因是出于嫉妒。

  “阿荣也真可怜,她不过是为一对老气横秋的夫妇注入了青春的活力而已。”

  佐山在为自己辩解。一般来说,品行端正的男人在性的方面总是处于有利的地位,他们甚至不惜以伪善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如果连阿荣也称得上可怜的话,那么妙子就不言而喻了。

  其实换作市子也是一样,倘若妙子是她的“亲生女儿”的话,也许早就把谈恋爱的事告诉她了。妙子之所以没有讲出来,当然与她的性格和身世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市子也并非没有丝毫的责任。阿荣从站前饭店搬到佐山家的第一个晚上,妙子显得分外靓丽动人。

  “那时,她就已经……”

  既然猜到她可能恋爱了,就该早做准备。

  佐山悔恨不已,不知不觉路已走到了尽头。

  佐山赞成废除死刑论,并积极地参加了这项运动。杀人无数的战争失败后,日本制定了如今的宪法。东京法院审判战犯时,佐山也在场,当时,几个被处以绞刑的战犯的表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时起,他就决心为废除死刑而奋斗。

  “一个人的生命重于整个地球。”这是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日最高法院大法庭终审判决词中的一句话(不过,该死刑犯的上诉被驳回)①。尊重人的生命当然是指不能杀掉,而且还应该使他活得更好。

  ①原文如此。

  妙子的父亲被地方法院宣判死刑后,佐山担任了他的辩护律师。刑事辩护的律师费通常没有民事辩护多,而且,辩护不但要引经据典,还要倾注一腔热情。他收留妙子亦可增强辩护的自信心。但是,他非但没有使妙子生活得更好,反而失去了她。这或许会使佐山在职业上的正义感蒙上一层阴影。

  佐山尚不想回去。他在多摩游乐园前上了电车,打算去自由丘看看。

  佐山在自由丘站下车后,绕过站前的转盘向右拐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路旁的小店鳞次栉比,宛如银座后街,其中也不乏高雅的化妆品商店和引人注目的时装店。

  佐山无意识地停在了一个橱窗前,他仿佛初次发现女人的东西是那样的可爱而妖艳。

  橱窗里,一对壶形的玻璃耳坠标价一百元,贝壳做的绣球是二百元。

  “好便宜啊!漂亮而又……”其实,佐山也不清楚是便宜还是贵。他只是有一种意外的感觉。

  佐山从未如此留意过女人小饰品的价格。当然也不仅限于小饰品,因为他根本就没产生过要给市子买点儿什么的念头。

  市子是个富家小姐,她不缺任何东西,这一点佐山十分清楚。再说,市子对穿的、用的都非常讲究,他也不敢轻易给她买什么东西。因此,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

  “对了!”

  佐山似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

  结婚以后,佐山身上穿的东西,从领带到袜子,他从未自己买过,一切都是市子为他张罗的。周围的人常赞他穿着得体、有品位。多年来,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比方说做西装时,裁缝只是来事务所给他量尺寸,具体的布料、式样等全由市子定夺,连鞋子也总是搭配得恰到好处。

  “真怪,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市子为他穿袜子时露出的一双纤柔白皙的手也是那样惊人的美丽。

  佐山的内心十分矛盾,他既想为市子买点什么,又想气气她。犹豫再三,他还是离开了五光十色的橱窗。一来,他不想被看成是夫妻吵架后欲取悦对方,二来,他想买一件能给市子一个惊喜的东西。

  “先生,您是一个人吗?”

  光一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哦,是你呀!我想一个人在附近转转。”

  光一提着一只旅行箱,像是刚刚出了一趟远门。

  “你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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