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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这确实像一个美妙的夏天。每日上午,我们泛舟穿过长满胶状水草的池塘,登上烫脚的沙丘。右侧,寥无人迹的沙滩无限地伸展开去;左侧,沙滩消失在一座座冒着火舌的高炉脚下。我们一起游泳,一起晒太阳,看着挺着长腿的白鸟在啄沙子。每次回家时,都像印第安人似的抱捆枯树枝。我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在草坪上读书,身边伴着灰色的松鼠、蓝色的松鸦、飞蝶和前胸夹着一撮红羽毛的棕色巨鸟。远处,我听到了刘易斯那架打字机的咔嚓咔嚓声。夜晚,我们在砖炉里生起火,由我化开冰碗子里边那早已散架的冻鸡,或者由刘易斯用肉锯锯开像化石般坚硬的牛排,然后裹上一层玉米粉,包上潮湿的树叶,放在火中去烤。我们并肩而坐,一边听唱片,一边看电视荧屏上播放旧片子,或者拳击赛。我们像是多么幸福。我不禁常常感到这时刻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幸福。

  多萝茜被这种假象所迷惑,她傍晚时常常踏着她那辆红色的自行车赶来,嗅着汉堡包的浓香,闻着蔓枝的烟味。“多么美妙的夜晚啊!您看见黄萤了吗?看见星星了吗?还有沙丘上的堆堆篝火?”她没完没了地向我描绘着这种决不可能成为她的,也决不可能真正成为我的生活。她对我一个劲地恭维,帮我出主意,向我表忠诚,弄得我飘飘然。她给我们布置房子、购买食物,此外还给我们提供许许多多细小的帮助。她每次来,总是身负神奇的使命,或带来一种食谱,或送上一块新潮香皂,或递上一本宣传最新式样洗衣机的小册子,或者一篇预告某一部即将引起轰动的新书的评论文章。如果听到有哪一种理想的冰箱可以冷藏一吨鲜乳,保鲜期长达六个月,她便可以一连几个星期连做梦也想着这种冰箱的种种优越性。她虽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却订阅了一本昂贵的建筑艺术杂志,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亿万富翁那神话般的住宅。我耐心地听着她那些毫无下文的计划、热情洋溢的呼喊和那种再也没有任何指望的女人发疯似的唠叨。刘易斯经常为此事生气,对我说:“我决不可能跟她生活到一块儿去!”是的,他不可能会娶多萝茜为妻,我也没有可能嫁给他,他已经不再爱我了。这个小院子,这座房子给人以幸福的希望,但这一幸福不属于我们俩中的任何一位。

  自然又是多萝茜领我们去赶帕克的集市,那是一个星期天。她就喜欢结伴外出游玩。伯特开着车子来接我们俩,多萝茜的那辆旧车里载着弗吉尼亚、威利和伊夫琳。刘易斯不善谢绝,但明显缺乏热情。至于我,欢乐的下午过后,还要去弗吉尼亚家吃晚餐,这一计划使我感到惶恐。每当我长久地处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总担心我这个幸福女人的角色难以扮演到底。

  “我的上帝!这么多人!到处都是灰尘!”刘易斯一踏进游乐场的大门便嚷叫道。

  “啊!别又开始发牢骚了。”多萝茜说。她朝我转过身子:“他一不高兴起来,就恨不得把太阳都灭掉!”

  她脸上显现出带有几分疯狂的希望,向一个短箭射击场跑去,她从一处转悠到另一处,仿佛指望得到非凡的启示。我强装笑脸,尽可能好奇地观看着驯养的长尾猴、裸体的舞女、海豹汉子和树身女。我比较喜爱需要我集中全身注意力的游戏:我兴意盎然地去翻小木柱和罐头盒,指示微型公共汽车在传动带上行驶,指挥飞机在描绘的蓝天上翱翔。刘易斯狡黠地观察着我说:“您对事情竟然这般认真,不可思议!仿佛您在玩儿自己的脑袋似的!”

  是否就应该透过他的微笑听出某些弦外之音?他是否以为我在爱情方面所持的同样是无聊的认真态度,倾注的也同样是虚假的热情?多萝茜有力地给予反击:“这总比摆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厌倦神态要强。”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胳膊。在一家照相台前经过时,她用那只粗糙的手摸了摸我裙子的丝面:“安娜!跟刘易斯照张相吧!您这件裙子这么漂亮,头巾也十分相配!”

  “啊!对!我们多么希望能有你们的一张留影!”弗吉尼亚说。

  我犹豫不决,刘易斯一拉我的胳膊,乐呵阿地说道:“咱们就去给您留个不朽的形象!既然您显得那么楚楚动人。”

  “在别人的眼里是这样,可对他来说永远都不可能了。”我悲伤地暗自思忖。我挨着他在布景飞机中坐定,勉强扮出一个笑脸。他根本就不注意我穿什么裙子,对他来说,我再也没有身躯,只勉勉强强有张脸面。要是发生一次大祸,毁了我的面容,那该多好啊,我真恨不得这么去想!可是,他当初爱的是我的这副容貌,他如今不再爱的也同样是这副容貌。多萝茜的赞叹是个证明,刘易斯当初打破了我的一切平衡,其原因也正在于此。我在溶化,我就要瘫倒。我无论如何也要挺起来,挂着微笑,坚持到深夜。

  “刘易斯,您该陪陪伊夫琳,”多萝茜说,“她被太阳晒得都没有劲儿了。她想到树阴下坐坐。等她歇过气来,您请她喝一杯,我们现在去看蜡像了。”

  “啊!我不行!”刘易斯说。

  “总要有个男的照顾照顾她吧。她不认识伯特,对威利又讨厌。”

  “可我也受不了伊夫琳。”刘易斯说。

  “行,我陪她。”多萝茜气愤地说。我示意去陪,她连忙说:“不,您就算了,安娜。你们去吧,去吧,等会儿跟我讲讲就行了。”

  我们离去后,我问刘易斯:“您为什么不对多萝茜客气一点儿?”

  “是她请伊夫琳来的,谁也没有请她求伊夫琳来。”

  我想再说几句,可放弃了,只顾集中精力观看蜡人像。只见一群正在杀戮的杀手,身边躺着已遭杀身之祸的蒙难者;一位五岁的墨西哥小姑娘坐在产妇的床上,正在摇晃着一个新生儿;格林在一副担架上奄奄一息,一些身着德军军服的人被绞死,摇摇晃晃地吊在绞刑架上,铁丝网后,尸体堆成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堆尸台。我惊愕不已地看着。布痕瓦尔德和达豪集中营已经推到历史的深处,就像格雷万博物馆中被狮子咬杀的基督徒一样久远。当我重又置身于外面时,我被太阳光照得一时头昏眼花,整个欧洲仿佛已远离而去,移到空间的尽端。我看着露着光臂的女人和身穿花衬衫的男人,他们有的在啃热狗,有的在舔冰激凌。没有一个人讲我的语言,连我自己讲什么话也忘了。我丧失了一切记忆,连同自己的形象。在刘易斯的住家,没有一面大镜子能够从脚照到我的眼睛,我只有用一面袖珍小镜,胡乱涂抹一番。我几乎记不清我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巴黎是否依然存在。

  忽然,我听到多萝茜气呼呼地说道:

  “您决定回去了,可您都不问问安娜的意见。听说7点钟这儿要放映旧影片,有人还跟我说有一个非凡的魔术师。”

  她在苦苦哀求,可周围的一副副面孔仍然紧绷着。

  “啊!我们回去!”威利说,“家里有马提尼酒等着我,再说,我们大家全都饿了。”

  “男人都那么自私!”她嗫嚅道。

  我上了她那辆旧车,坐在她和威利中间。她沮丧极了,一路上没吭一声,我也没有说一句话。下车时,她拉住我的胳膊,劈头问道:

  “您为何就不留在这儿住下?您应该留下来。”

  “我不能。”

  “为什么,太遗憾了。”

  “我不能。”

  “那您至少会再来吧?春天再来,春天是这儿最美丽的季节。”

  “我尽量来。”

  她有什么权利跟我这样说话?走进屋里时,我气恼地问自己。她为什么有事无事都这么客气,可刘易斯却从未问我一次:“您会再来吗?”威利给我递过一杯马提尼酒,我连忙接了过来。我心里憋着一团火。桌上摆满了肉糜色拉、糕点,我绝望地看着这些东西,看来一时半会儿吃不完这顿饭!多萝茜转眼不见了;回来时,只见她满脸白粉,穿上了一件破旧的花长裙。伯特、弗吉尼亚、伊夫琳、刘易斯都回来了,一个个笑呵呵的。他们谈笑风生,我没有心思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刘易斯又变得开心起来。我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得自问:“等我跟他单独相处时会怎么样呢?”我就像当初等待着泰迪·玛利亚走一样巴不得早点离开,可今天我这种焦躁的心情纯属愚蠢。刘易斯跟别人距离甚远,可对我也不会更加亲近。伯特把一盘三明治往我膝盖上一放,朝我微微一笑,只听得他在问我:

  “1944年8月24日您在巴黎吗?”

  “整个大战期间,安娜都是在巴黎度过的。”刘易斯以一种自豪的口吻说道。

  “多么非凡的一天啊!”伯特说,“我们以为见到的会是一座死城,可到处都是身着花裙的女人,露着美丽的褐色大腿,跟我们这儿想象的法国女郎迥然不同!”

  “是呀,”我说道,“我们都很健康,你们那些记者见到了全都感到失望。”

  “噢!那是几个蠢驴!”伯特说,“老弱病残不会到街上去,这不难明白嘛。当然被抓到集中营去的和已经死了的也不会上街了。”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显示出茫然的神色:“可那还是非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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