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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草坪的尽头,有一座砖炉,烟囱在冒着烟,炉子旁坐着几个人,他们快乐地呼喊着:“欢迎新来的住户!”

  我一一与他们握手。有多萝茜,她的姐姐弗吉尼亚,姐夫威利,他在附近的高炉炼铁厂工作,还有芝加哥当小学老师的胖伯特。黑炉铁架上在烤着汉堡包,一股喷香的炸葱头和柴火味。有一位给我递过一杯威士忌,我一饮而尽。这酒我太需要了。

  “房子美吧?”多萝茜问道,“湖就在沙丘后面,这儿有一艘小船,五分钟就可划过池塘,到达沙滩。”

  这是一位黑头发棕皮肤的女人,神色严厉、疲乏,声音中却充满热情。她曾经爱过刘易斯,也许她还爱他,不过她的目光中荡漾着诚挚的热情。

  “晚上,要是在露天烤吃的才美呢。”她说道,“树林里遍地都是枯树枝,只要去捡就行了。”

  “我给您买一把斧子,”刘易斯乐呵呵地对我说,“要是您不听话,就罚您劈柴火。”他拉着我的胳膊:“去看看房子。”

  我又看到他脸上那迫不及待的火一般的快乐劲头。他以前看我时总是带着这种自豪的微笑。

  “最后一批家具明天就到。我们在这儿摆上床,里面的那一间当作书房。”

  我们仿佛真像是一对儿正在准备新房的情侣,当我们回到小院子,我感到所有的目光之中都潜藏着一股默契的好奇心。“你们在芝加哥还留着一个落脚地吗?”弗吉尼亚问道。

  “对。我们还留着落脚地。”

  他们的目光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一口一个“刘易斯和我”,后来干脆就说“我们”。我们整个夏天都呆在这儿,对,我们没有汽车,很希望你们来看我们。刘易斯也是满口“我们”,说得十分开心。自从我来以后,我们俩很少言语,我是第一次看他这般开心。如今他需要有别人在一起他才开心。这儿的天气要比芝加哥凉爽多了,野草的芳香熏得我飘飘欲仙。我恨不得掀掉重压在心头的这个负担,也尽情欢快欢快。

  “安娜,您想乘船游一圈儿吗?”

  “啊!我太乐意了。”

  暮色中一只只黄萤闪亮,我们走下小搭梯。我在小舟上坐定,刘易斯划着船儿,把水岸远远地抛在我们身后。一些胶状小草缠上了木桨。池塘上、沙丘上笼罩着真正的乡野夜色。然而甲板上方,天空红中带紫,仍然是大都市上空那种不自然的天色,原来高炉的火光在空中燃烧。“这儿就像密西西比河上空一样美丽。”我说道。

  “对。再过几天,我们就可看到一轮硕大的月亮。”

  一堆篝火在沙丘的斜坡上噼啪作响;遥远处,一扇扇窗户透过树枝闪现着灯光,其中就有一扇是我们的窗户,它就像在黑夜中遥遥闪亮的所有窗扉一样,给人以幸福的希望。

  “多萝茜很好客。”我说。

  “是呀。”刘易斯说道,“不幸的多萝茜。她现在在帕克的一家杂货店做事,她丈夫每年给她一笔可怜巴巴的抚养费,拖着两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个家,真苦啊。”

  我们俩在一起谈论着别人,黑沉沉的池水把我们与世隔绝,刘易斯声音温柔、微笑默契。我突然自问:“这一切真的全都完了吗?”出于自负的心理,我遂让自己陷入绝望的境地,不愿像别的女人那样自己欺骗自己。当然,也是出于谨慎,以免自已经受怀疑、等待与失望的折磨。我这样做也许太草率了。刘易斯那股洒脱的劲头和过分的直率都不是自然的表露。实际上,他既不轻松,也不狂躁,倘若不是打定某个主意起到了作用的话,他不会赤裸裸地表现出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他已经下了狠心,从今再也不爱我。可是打定主意和按主意去做,是两回事儿呀。

  “应该给我们这艘小船起个名字。”刘易斯说,“就叫它安娜怎么样?”

  “我太自豪了。”

  他重又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望着我。是他提出这次情侣漫游的。也许他已经开始对自己那种强装的理智感到厌倦,或许他还不舍得把我从他心间抹掉。我们又回到岸上,我们邀请来的那些客人很快都走了。我们俩躺在临时搭在书房深处的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刘易斯灭了灯。

  “您觉得您在这儿会玩儿得开心吗?”刘易斯问。

  “肯定。”

  我把脸贴在他光光的肩膀上,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胳膊,我紧紧地贴着他。抚摸着我的胳膊的是他的手,确实是他的温暖,他的气息,我刚才的那种自负与谨慎顷刻间消失了。我重又吻着他的嘴巴,当我的手在他那温热的腹部移动时,全身充满了欲望,像要破裂开似的;他对我也充满欲望,过去在我们之间,欲望始终都是爱的表现;这天夜里,又重新出现了某种东西,我深信不疑。突然,他爬到我身上,钻入我的肉体,没有说一个字,没有给一个吻,便占有了我。这一切发生得那么仓促,我一时呆若木鸡。接着我开口说道:

  “晚安。”

  “晚安。”刘易斯朝墙那头翻过身去,说道。

  一股欲望的怒火烧得我喉咙发干。我嗫嚅道:“他没有权利。”他从来就没有把他的生命献给我,一有机会就把我当作一种泄欲的机器。即使他再也不爱我,他也不该如此对待我呀。我起了床,恨透了他身上的热气。我走到起居室里,坐了下来,尽情地哭泣。我实在一点儿都不明白。我们的肉体曾经那般相爱,如今怎么会落到这种陌生的地步呢?他说:“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他呼唤着:“安娜!”他用自己的双手、嘴唇、阳具和整个肉体把心交给了我。这些就像发生在昨天。那一个个良宵,其记忆如今还焚烧着我的心。墨西哥毯下,密西西比河摇荡的船舱睡垫上,蚊帐的阴影下,弥漫着树脂味的炉火前,这一个一个夜晚……它们永远不会重现了吗?

  当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时,刘易斯抬起身子,支着一只胳膊,气恼地责问我:“白天玩得高高兴兴,晚上整夜整夜地哭,这就是您度夏的计划?”

  “啊!别拿出这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我口气激烈地说,“我是气哭的。就这样冷冰冰地睡觉,太可怕了,您不该……”

  “我再也感觉不到温暖,当然就没法给予温暖。”刘易斯说。

  “那就不要跟我睡。”

  “您当时是那么渴望,”他平声静气地说,“我不想拒绝。”

  “最好还是拒绝。我更希望咱们狠狠心,再也不一起睡觉。”

  “要是干完那事之后您不得不整夜去哭,那当然不睡在一起为好,尽量睡去吧。”

  他话中没有任何敌意,只含着几分冷漠。他这种冷静的态度使我感到困惑不安。他仰面而卧,两只眼睛一直睁着。湖水在远处发出低沉的吼声,其中夹杂着工厂的轰鸣声。刘易斯说的是对的?难道有罪的是我?对,毋庸置疑,我是有罪过的。没有苦苦去乞求他的抚爱,而是想入非非地燃起虚假的希望。刘易斯肯定也没有完全摆脱他自己,他态度多变可以从中得到解释。可是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在拒绝爱与不存在爱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少距离。他既然存心打定主意不再爱我,其结果也自然就是不再爱我了。过去已经完完全全地死亡了。死去了,却见不到尸体,就像迪埃戈那样突然无影无踪。正是这一原因才使人们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只要我能趴在哪个坟头上去哭,无疑能给我以慰藉。

  “这次逗留一开始就很不顺利!”第二天早晨,刘易斯神色不安地对我说。

  “不对!”我说道,“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让我慢慢适应,一切都会很好的。”

  “但愿一切都会很顺利!”刘易斯说道,“我总觉得我们可以共同度过美好的时光。您不哭的时候,我跟您是多么默契。”

  他的目光在审询着我;他的这种乐观态度明显存有恶意;他是想以此来与我作情感交易。不过,他那种焦灼不安的心情是真挚的,让我经受痛苦,他实在过意不去。

  “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度过一个美妙的夏天。”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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