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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克洛蒂给波尔的妹妹发了电报,我给马德吕斯打了电话,请他出出主意,然后我又给亨利发了一封短信。晚上,我们正在吃晚餐,忽然响起了一阵门铃声,我们惊了一跳。纳迪娜向大门奔去。只见一个年轻小伙子,给我递过一张纸片。“是马勒伊小姐的信。我是女门房的侄子。”他自我介绍着。我高声地念了起来:“我不恨你,我等着你,我等着,赶快来吧。”

  “你不会去吧?”纳迪娜说。

  “当然要去。”

  “去也无济于事。”

  “谁知道。”

  “可她很危险。”纳迪娜说,“行。”她补充道:“如果你要去,我陪你。”

  “还是我陪着去。”罗贝尔说,“纳迪娜言之有理,最好还是两个人去。”

  我表示反对,可有气无力。

  “要两个人去,波尔准会觉得很怪。”

  “她觉得怪的事情多着呢。”

  实际上,当我重又来到这个疯狂的人的家门前,重又登上铺着满是窟窿的地毯的楼梯时,我为罗贝尔跟我在一起感到无比幸福。门上的那张纸不见了。波尔没有把手伸给我们,可她的神情是清醒的,她客气地一招手。

  “请进吧。”

  我憋不住险些喊出声来:所有镜子全都砸碎了,地毯上满是玻璃碎片,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布味。“是这么回事儿,”波尔声音庄重地说,“我想感谢你们。”她给我们指了指座椅:“我想感谢你们大家,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她声音显得诚挚,可她送给我们的微笑却扭曲了她的双唇,仿佛她那两片嘴唇再也不听她的使唤似的。

  “你不用感谢我。”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别撒谎了。”她说,“你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好,我承认。可不该对我撒谎。”她细细打量着我:“是对我好,对吗?”

  “对。”我说。

  “对,我也知道。我活该受这种折磨,你们让我受折磨是对的。我感谢你们使我终于正视自己。可现在,必须给我出个主意:我该吃颗氢氰酸还是应该尽量赎罪?”

  “不要吃氢氰酸。”罗贝尔说。

  “行。那我该怎么生活下去?”

  “你首先吃颗镇静药,好好睡觉。”我说,“你已经挺不住了。”

  “我再也不愿顾及自己了。”她口气激烈地说,“我过去考虑自己太多了,别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她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她时刻就会昏厥过去。只有先等着,然后再设法把她安顿到床上去,给她吃两片药。我环顾四周。她手边真的有氢氰酸吗?我想起了1940年她给我看过一小瓶灰蓝色的东西,说是“偶然”搞到的毒药。那只小瓶也许就在她的包里。我不敢去碰那只包。我的目光又投到波尔身上。她的下颌耷拉着,脸上的线条全都已经下垂,这样的面孔我见的多了。可波尔,她不是病人,她是我的好友,见她这副样子,让我心里好不难受。她强打起精神:

  “我要工作。”她说,“我要还亨利的债。我不愿意连流浪汉都侮辱我。”

  “我们一定给您找到工作。”罗贝尔说。

  “我本来想过干佣人。”她说,“可这会引起不公平的竞争。有哪些职业不用跟任何人竞争?”

  “一定能找到的。”罗贝尔说。

  波尔用手摸了摸额头:“一切都那么难!刚才我开始烧起我的那些裙子来。可我没有权利这样做。”她看了看我:“要是我把那些裙子卖给捡破烂的,你觉得他们会因此而不再恨我吗?”

  “他们并不恨你。”

  她突然站了起来,向壁炉走去,捡起一包衣服:闪光丝裙、灰色交织呢西服全部成了皱巴巴的破布。

  “我马上分掉这些衣服。”她说,“我们一起下楼去。”

  “太迟了。”罗贝尔说。

  “流浪汉咖啡店很晚才关门。”

  她朝肩头披上外套。怎么阻止她下楼呢?我与罗贝尔交换了一下眼色,她无疑使罗贝尔大为吃惊。“对,是场闹剧。”她声音疲惫地说,“如今我自己模仿起自己来了。”她脱掉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这也是一场闹剧:我刚才看见我脱大衣的样子了。”她紧捏拳头,直打自己的双眼:“我总是不断看见自己!”

  我去倒了一杯水,往水里溶解了一片药:“喝了吧。”我说,“好好睡一觉!”

  波尔的目光在摇晃,她瘫倒在我的怀里:“我病了!我病得太重了!”

  “对。可你得去看病,你会好的。”我说。

  “给我看看病吧,必须给我看看。”

  她浑身战栗,泪流满面,全身热得厉害,汗涔涔的,我仿佛觉得她时刻就会整个儿化成一摊黑得像她两只黑眼珠似的黑油。

  “明天我带你上一家医院去。”我说,“现在先喝水。”

  她接过杯子:

  “喝了能睡着吗?”

  “肯定。”

  她一口饮尽。

  “现在上楼睡觉去吧。”

  “我上楼去。”她顺从地说。

  我陪她一起上楼,趁她去卫生间的当儿,我打开了那只拉链小包,包底里果然有那只灰蓝色的小瓶子,我把它藏进了自己的口袋。

  第二天早上,波尔乖乖地跟着我上了诊所,马德吕斯向我保证她一定会康复:只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事情。她定会康复的;可我一到了街头,我便焦虑不安地自问:他们到底会医治好她什么呢?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噢!一般说来,这很容易想象。如会像我,像千百万其他人一样:一个等待着死亡,再也不知道为何而活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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