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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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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斯呆在芝加哥,他在继续生活,没有我他也仍然在继续生活。我走到窗台旁,凝望着夏日的天空、幸福的树木,终于明白了我的痛苦只不过刚刚开始。仍旧那般沉寂,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希望,这种沉寂将永远持续下去。一旦我们的躯体不再接触,我们的目光不再汇合,我们俩还有什么共同的东西?我们的过去已经忘却,我们的未来已经消失,周围的人们讲的已经不是共同的语言,连钟声也在讥笑我们:这儿是阳光闪耀的清晨,那芝加哥的房间里是沉寂的黑夜,我们再也不能相约,哪怕相见在苍天。不,他和我之间不存在任何通道:除了我喉间的这阵阵呜咽。可连这呜咽声我也在尽力抑制。 幸亏波尔来电话,让我这天去看她。也许在分担她的忧伤的同时,我最终能忘却自己的悲伤?我坐在公共汽车里,身边挨着纳迪娜,她正在用心不良地算计着什么。我暗暗地自问:最终会习惯吗?我会适应吧?我在巴黎的街头可以遇到成千上万的男人,他们都和刘易斯一样长着两只胳膊、两条大腿,可绝没有他那样的脸庞。天底下的男人那么多,可却没有一个与他那么相似;天底下的道路一条条,可却没有一条通向他的怀抱;爱情的话语何其丰富,可却没有一句向我倾吐,这真不可思议。温馨与幸福的希望随处都从我身边轻轻掠过,但那春日的温柔却从未潜入我的躯体。我慢慢地沿着河畔走去。我回家不久,波尔曾作了巨大努力来到我家中,快乐地收下了我从美利坚带回来的礼物,可是她在听我的所见所闻,回答我的提问时却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我回来后尚未去过她家,可我惊诧地发现这大街小巷就像波尔一样,仍旧是那么熟悉。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没有变化!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仍旧是以前的那些招牌:“专营撒克逊珍奇鸟类”,拴在窗台栏杆上的那只小猴子也仍旧在剥花生吃。一个流浪汉坐在石阶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身边的一捆破衣烂裳。当我推开大门时,门仍旧撞在一只垃圾桶上,连地毯上的每一个窟窿也原封不动。耳边响起一阵久久不断的电话铃声,波尔裹着一件有些褶皱的丝质晨衣。 “你真好!让你麻烦,抱歉了。可要我一个人到那个狮子笼里去,我绝没有这份胆量。” “你肯定我是受邀请了吗?” “正是因为你,贝洛姆太太已经给我打了三次电话,她求我带你去,她已经请到了亨利,她还想迪布勒伊……” 她登上通向她房间的楼梯,我跟着她上楼。 “你想象不出圣马丁的那座房子有多漂亮,”我说道,“该去看看。” 她叹息道:“太远了!”她打开了衣橱的插销:“我该穿什么衣服?我已经那么久没有出过门了。” “穿你那件黑裙。” “太旧了。” “绿裙。” “我拿不准穿绿色到底合不合适,”她取下了挂着那件黑裙子的衣架。“我不愿像一副被蛀虫蛀空了的模样。吕茜准会开心透了。” “你从不出门,可为何要去她家?” “她恨我。”波尔说,“从前,我比她年轻、漂亮,夺了她好几个情人,要是我拒绝她的每次邀请,她会以为我已经不成样子,会高兴得不得了。” 她走到镜子前,手指顺着那浓眉的曲线摸去:“我该拔掉,该赶赶时髦,她们准会笑我这副怪样子!” “别怕她们!”我说,“你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噢!今非昔比了。”她说,“不,今非昔比了!” 她一副敌视的神态照着镜子。突然,我多少年来第一次也用局外人的眼睛细细打量她。她一副倦态,颧颊呈现出淡淡的紫色斑点,下巴变厚了,嘴边两只深深凹下去的酒窝反倒使她那副容貌显得一副男子相。昔日,波尔乳白色的肌肤、含情脉脉的目光和乌黑闪亮的秀发给她的美貌平添了一分温柔;如今一旦失去了这一平凡的魅力,她的容貌便显得非常奇特。这完全是一种人为的产物,那曲线的模糊和肤色的游离实在难以原谅。时光并没有悄悄地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印记,却在这张尊贵而又古怪的面容上打下了粗暴的烙印。这副容貌虽还值得赞美,但它的位置应该在博物馆,而不是在沙龙。 波尔穿上她那件黑裙,把眉毛描得长长的。 “我把眼睛画长了吧,是不是?” “我不知道。” 我对她的缺陷看得清清楚楚,可却无法提供救助的方法。我怀疑世界上是不是存在这种补救方法。 “但愿还有一双合适的长统袜!”她动作躁狂地在抽屉里乱翻。“你觉得这两只袜子颜色一样吗?” “不,这只比那只要淡一些。” “那这只呢?” “这只从上到下有一条硬印。” 整整用了十分钟,我们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两只配对的袜子。 “你肯定两只是一样的?”波尔不安地问。我用手张着轻盈的袜子网眼,站在窗边对着阳光仔细比较: “我看不出任何差别。” “你明白,她们可什么都会挑剔的。” 她把高跟鞋的鞋带绷到了腿上,接着又问我:“我戴上项链吗?” 这是一条用铜、骨和琥珀制成的项链,沉甸甸的,虽然富有异国情调,但都很不值钱,准会叫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们发出鄙夷的窃笑。 “不,不要戴。” 我犹豫不决。说到底,波尔戴着耳环,穿着不同年龄的女人都可以穿的裙子,蹬着高跟鞋,加上她那副面容,与她那些情敌是如此不同,如果再突出她的奇特之处,也许更好。“等等,对,还是戴上为好。啊!我不知道。”我不耐烦地说,“反正她们又不会吃了你。” “噢!她们会把我吃了的。”她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们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在街上,波尔失去了她的全部尊严,一副逃犯似的样子,总是贴着墙根走。“我讨厌化妆后在这个居民区走。”她抱歉地说,“要是在早上我出门闲逛,那不一样;可现在这个时候,加上这身打扮,岂不让人见怪。” 我尽量让她分心: “亨利怎么样?” 她迟疑了一下:“他是那么复杂。” 我呆呆地重复道:“复杂?” “对、真荒唐。过了整整十年,我这才开始认识他。”出现了一阵沉默。她继续说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做了件怪事:一次突然把一段小说摔给我看,上面的男主人公责备一位女子,说她毒害了他的生命,他竟还问我‘你有何想法?’” “他想让你回答什么呢?”我尽可能拿出打趣的口吻问道。 “我问他写这段小说时是否想到了我,他尴尬得满脸发红。可我完全感觉得出他当时是多么希望我这么认为。” “噢!我不相信!”我说。 “亨利是个典型的病例。”她若有所思地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经常见贝洛姆的女儿,正是为此我非要去吕茜家,让她们别以为我会在乎这种一时的心血来潮……” “对,我见过她的一幅照片……” “是她和亨利在‘波罗米西群岛’餐厅的那张!”她一耸肩膀:“真惨。他并不感到自豪,你知道,甚至很怪:他要求我们俩再也不在一起睡觉,仿佛他感到自己再也不配我。”她慢慢地作出结论道。 我真想对她说一句:“就别欺骗你自己了!”可我有什么权利?从某种角度讲,我赞赏她这种固执的劲儿。 上吕茜·贝洛姆家的楼梯时,她一把抓过我的手腕说:“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一副吃败仗的模样?” “你?你像是个公主。” 当仆人为我们打开了门,我感觉到波尔的恐慌也侵袭了我。耳边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和恶意,她们也将兴高采烈地把我撕成碎片。一想到这里,可真让人不快。波尔已经恢复了镇定,她带着公主似的尊严步入沙龙,可突然间我再也不那么肯定那两只袜子是否是同一颜色。 古老的家具,看似波斯的地毯,呈铜绿色的油画,羊皮纸封面的书籍,晶质玻璃器皿,鹅绒绸缎:从中可以感觉到吕茜在她那资产阶级的向往、知识分子的抱负和她个人的情趣之间摇摆不定,尽管她的情趣公认风雅,但实为庸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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