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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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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会跟您说这些。”迪布勒伊有力地说,“那些灯光,它们为众人而闪烁。显然,首先该让人有饭吃。可是,若剥夺了你构成生活乐趣的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有饭吃又有何用?我们为何要旅游?因为我们认为这风光并非虚假的景象。” “就算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重新获得意义。”亨利说,“可眼下,更为重要的事情有多少啊!” “这一切今天就有意义。”迪布勒伊说,“它在我们的生活中举足轻重,那在我们的书中也应该举足轻重。”他突然气恼地补充道:“仿佛左派就命中注定只能搞宣传文学似的,每一个字都得感化读者。” “噢!我对这类文学并无兴趣。”亨利说。 “我知道,可您又不愿试试别的事情。要干的事情何其多!”迪布勒伊神态逼人地看了看亨利:“当然,要是对那些灯光赞叹不绝,忘记它们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个混账。可问题正在这里:要去寻找一种有别于右派美学家的方法,谈谈这些灯火,让人们既感觉到其中有美的一面,也有城镇灯光中贫穷的一面。左派文学正是应该以此为己任。”他声音激动地继续说道,“让我们以新的视角看待事物,让它们置于各自应有的位置,但是我们切不要使世界贫困化。被您称之为幻景的个人经验,这是存在的。” “是存在的。”亨利并不自信地说。 迪布勒伊也许有理。莫非真的有办法重新获得一切,也许文学仍然具有意义。然而眼下在亨利看来,理解这个世界比用词语重新创造一个世界更为迫切。他更乐意从包中掏出现成的书籍,而不是空白的纸张。 “您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迪布勒伊激烈地说,“右派分子的书最终比我们的要更有价值,年轻一代最终将到伏朗热之流那儿得到满足。” “噢!伏朗热决不可能拥有年轻一代。”亨利说,“年轻人不喜欢战败者。” “可很快给人以失败者形象的,有可能是我们。”迪布勒伊说。他紧盯着亨利:“您不再写作,我感到遗憾。” “我也许会重新写作。”亨利说。 天气实在太热,难以再深谈下去。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不会很快重新执笔。放弃写作的好处在于他终于有了学习的空暇。四个月里,他填补了不少空白。三天后,一返回巴黎,他就要制定一个详尽的学习计划,说不定这一两天时间里能构成一个学政治文化的大致框架。 “但愿波尔还没有回家。”次日上午,他一边默默地在想,一边在林中蹬着车子。树阴稀疏,阳光的酷热勉强有所缓解。他让迪布勒伊和安娜在前面骑着,自己只身进入了林间的一块空地。一圈圈阳光在绿草间颤动,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头缩紧。究其原因,不会是这座烧毁的木屋,它与许许多多别的废墟一样,在淡漠与岁月的侵蚀下渐渐消失。也许是因为这片沉寂,没有鸟唱,也没有虫鸣,惟能听见车轮在砂砾上滚动的沙沙声,这是一种多余的声响。安娜和迪布勒伊已经下了自行车,正在看着什么。 亨利来到他们身旁,发现是一些十字架。白色的十字架,不见人名,没有鲜花。勒维尔高。这个含着茅草、灰烬、焦土色彩的名字,这个听似咖里哥宇群落①般冷酷、干燥,但也透溢出一股深山清凉气息的名字,再也不属于传说。勒维尔高。就是在这个山之国,湿润但却枯黄的植被,稀疏透明的森林,无情的太阳竖起了一个个沉重的十字架。 ①咖里哥宇群落:是地中海区常绿矮灌木丛。 他们默默地离去,道路很陡,不得不推车行走。酷热侵入淡淡的树阴中,亨利感到汗流满面,安娜的额头和迪布勒伊古铜色的面颊早已大汗淋漓。每一个人心间呼唤的无疑都是同一的声音:在这绿茵茵的草场上搭起一个帐篷。昔日,令人神往的正是这种纯净、神秘的所在。至少在这里,战争与仇恨永远都无法渗入。可是现在已经知道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所谓的避难处。这里竖着七个十字架。 “山口到了!”安娜喊了起来。 亨利就喜欢这样的时刻,瞎子似的攀登一阵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耕作的土地,田园、篱笆、道路、村寨一一映入眼帘。阳光仿佛给板岩瓦洒下晶莹的露珠,给玫瑰色的平板瓦陡添了一抹闪光的色彩。然而,亨利首先瞥见的是一道山的屏障,它紧倚着天际,继而是辽阔的高原,在太阳下赤裸裸地经受着炙烤。如同法国的其他高原,这儿有农庄、村落、小寨,可没有平板瓦,没有板岩瓦,根本不见屋顶的影子,惟有高低不一的断壁残垣,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缺口,遮蔽不了任何东西。 “知道了又有何用?”安娜叹息道,“尽管认为都知道了,这有何用。” 他们一时呆立着一动不动,接着开始顺着阳光猛烈地抽打着的沙砾小路,小心翼翼地下山。八天来,人们谈论广岛,列举数字,交换意义可怖的话语,可心底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但突然间,只需这匆匆的一瞥,恐惧便悠然而至,他们的心便开始抽搐。 迪布勒伊猛地刹住了车子:“出了什么事?” 一只军号在紧吹,穿透了村寨上空飘忽的薄雾。亨利停下车子,发现脚底的大公路旁一溜儿军用卡车、运输用履带装甲车、汽车和推车。 “是庆祝会!”他说,“我没有留心,可我听旅店的人说什么地方有个庆祝会。” “是个军队庆祝会!我们可怎么办?”迪布勒伊问道。 “头顶着太阳,不能返身上山,也不能停下不走,进退两难是不是?”安娜急得直问。 “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迪布勒伊口气沮丧地答道。 他们继续往山下走。被烧毁的村庄左侧,有一个土坛,竖着一个个白色的十字架,上面摆满了红色的花束。一些塞内加尔士兵迈着正步向前行进,头上的小圆帽闪闪发亮。军乐声又起,遮住了公墓的寂静。 “看样子要结束了,我们运气还算好。”亨利说。 “向右骑。”迪布勒伊说。 士兵们冲锋似的上了军用卡车,人群四下散开。男女老少全都穿着黑衣,被那漂亮的丧服闷得几乎要窒息。他们乘汽车,坐推车、自行车、轻骑或徒步,来自周围的所有村落、小寨,足有五千甚或万人。此时,他们正挤撞着向枯树和烧焦的断壁涌去,争夺那仅有的一点点阴凉。他们有的蹲在路旁的排水沟里,半倚着汽车,纷纷拿出圆形大面包和红葡萄酒。死者已经安排妥当,被填饱了悼词、鲜花和军乐,活人们便大吃起来。 “我捉摸着什么地方可以歇个脚。”安娜说。 上午这段艰苦的行程之后,他们渴望在阴凉处躺一躺,喝点冰凉饮料。他们顺着公路,伤心地推着车子走去,路上挤满了寡妇和孤儿。下山向谷地开去的大卡车卷起漫天的白色尘土。“到哪儿找阴凉去?哪儿?”安娜直问。 “那边有些桌子摆在阴凉处。”迪布勒伊说,边指着紧靠着一座木屋摆开的几张长桌,可桌旁的位子好像全被占了,几个妇女轮流端上一盆盆土豆泥,用勺子分给各位。 “是在聚餐还是个饭店?”安娜问道。 “咱们去瞧瞧。老是煮鸡蛋,我宁愿吃点别的东西。”迪布勒伊说。 原来是个饭店,人们差不多挤坐在一起,以腾出更多的位子。亨利坐在迪布勒伊正对面,迪布勒伊身旁是一位妇女,她戴着沉甸甸的黑面纱,两只患麦粒肿的眼睛红红的。一勺白花花的东西倒进他的盘子,紧接着一个男人用叉子叉上一块血乎乎的肉。面包篮和酒瓶在人们手中传递着。大家一声不吭地只管吃着,那副尴尬的贪婪相令亨利想起了自己儿时参加的葬礼上村民们的样子,只是眼下服丧的是数以百计的孤儿寡妇和亲朋好友。阳光下,他们内心的痛苦和身上汗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坐在亨利另一侧的老人递给他一瓶红葡萄酒。“给她倒一点儿喝喝。”老人指了指那位眼睛红红的女人说道,“她是那位在圣德尼被活活吊死的男人撇下的媳妇。” 一位女的隔着桌子问道:“那位被他们倒悬着活活吊死的是她丈夫?” “不,不是那位,她的那位两只眼睛被掏了。” 亨利给寡妇倒了一杯酒,他不敢看她。突然,他感到薄薄的衬衫下汗在流淌。他向老人转过身子,问道:“是那位空降下来的大兵烧了瓦西厄?” “对,他们来了四百号人,您可以想象,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死人最多的是瓦西厄,所以他们才有进大公墓的权利。” “那是整个勒维尔高地区的公墓。”亨利对面的那位女人自豪地说,“您是大热纳的叔叔吧?”她问道,“就是跟他儿子费弗里那一起在山洞里找到的那位?” “对,我是他叔叔。”老人回答道。 餐桌边,话匣子全打开了,人们一边呷着葡萄酒,一边回忆起那恐怖的往事:在圣洛希,德国人把男女村民关进教堂,烧起一把大火,后来才允许女人出来,其中有两个就没有逃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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