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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共产党人。你们知道,这原子弹,是种多么恐怖的威胁手段!我并不认为美国佬明天就会朝莫斯科扔一颗,可说到底,他们有这样做的可能性,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人忘记的。他们之间再也难以相互了解!当务之急,必须携起手来,不然,我们就无异于重蹈覆辙,重犯大战前的错误!”

  “您说我们?”亨利说,“可首先制造不和的不是我们。”

  “对,我们问心无愧。可以后呢?”迪布勒伊说,“这对我们毫无好处!若发生分裂,我们和共产党人都要自食苦果,我们甚至会更深受其害,因为共产党人势力更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亨利说。

  “他们卑鄙,这我同意,可对我们来说,这无碍大局。然而,一旦他们把我们视为敌人,那我们就成为仇敌了。不用说,这是他们的过错。可不管错还是不错,我们成了法国无产阶级第一大政党的仇敌。这决不是我们所希望的。”

  “那么,就不得不向他们的讹诈让步?”

  “我从不认为凡宁死不屈的人都是精明的人。”迪布勒伊说,“不管是不是讹诈,我们必须维护团结。”

  “他们挖空心思想实现所谓的团结,是解散革命解放联合会,让其全体成员加入共产党。”

  “有可能落到这一步。”

  “那您有可能加入共产党?”亨利惊奇地问道,“可您和共产党人之间隔着多少障碍啊!”

  “噢!会设法消除的。”迪布勒伊说,“如有必要,我可以保持沉默。”

  他拿起笔,开始写起字来。亨利从书包里掏出书来,凌乱地放在草地上。他放弃写作以来,读了许多书,这些书把他带往世界各地,尽情地神游。这些天来,他发现了印度和中国,这并不是快活的事。每当他想到那千百万饥饿的人们,许多事情便变得无聊和无意义。也许他对共产党的保留态度也毫无价值。他最责怪共产党的一点,是它把人当作物来看待。倘若对人们的自由、对人们的见解、对人们的善良意愿也不相信的话,那就没有必要去关心他们的命运,结果也确实很糟。这种忧虑只有在法国、在欧洲才有意义,在这里,人们终归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生活水准,至少有了一点儿自主,有了一点儿觉悟。对那些贫穷、迷信、愚昧的大众来说,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又有什么意义?必须给他们吃的,别无要求。

  美国人称霸,其结果就是东方各国食不果腹,永远遭受压迫。东方各国的惟一希望是苏联:摆脱饥饿、奴役和愚昧的人类的惟一希望是苏联。因此,必须竭尽全力帮助苏联。当千百万人不如牛马,挣扎在死亡线上,那人道主义便是一种讽刺,个人主义就是一种卑鄙的行径。人们还怎敢要求获得诸如思想自由、选择自由、言论自由这些高等权利?亨利拔了一截草,慢慢地咀嚼着。既然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如意生活,何不干脆放弃?消失在一个大党之中,将自己的意志与巨大的集体意志融为一体,这该是多么安宁,具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啊!一旦开口,但是以整个地球说话,前途便成了您个人的事业,为此而忍受许多事情,值得。

  亨利又拔了一截野草。“可尽管如此,我渐渐地又会难以忍受。”他心里想,“真不敢设想从此没有自己的思想,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要想做一个优秀的活动分子,必须要有烧炭党人的那份忠诚,可我没有。再说,眼下遇到的也不是这个问题。”他不快地自言自语道。诚然,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使我加入又有何用?这是惟一的具体问题。显然,不会因此而给一个印度人带来一粒白米。”

  迪布勒伊不再给自己打问号,他在专心地写作。他仍然一如既往,每日笔耕。在这个领域,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动摇。一天下午,他们正在埃古阿尔山脚的一个村寨吃午饭,突然,暴风雨骤起,来势如此凶猛,以致自行车被掀翻,两只包被刮走,迪布勒伊的手稿吹落在湍急的泥水之中,被一卷而去。当他好不容易抢回手稿,稿子上已涂了一层黄泥浆,上面的字全都沥成了一条条长长的黑道。他冷静地让人帮助晾干稿子,损坏得最惨的段落自己又重抄了一遍,那架势仿佛如有必要,他会泰然自若地不惜从头写起。毫无疑问,他如此执着自然有其道理。道理总是能找到的。有时,看着他的笔在纸上滑动,亨利不禁想起自己那只执笔的手,一股怀旧之情在心头油然而生。

  “能不能拜读几页您的手稿?您到底写到哪儿了?”亨利问道。这天下午,他们在瓦朗斯一家咖啡店的阴凉处,坐着等肆虐的酷热慢慢败下阵去。

  “我正在写有关文化观念的一章。”迪布勒伊说,“人总是喋喋不休地表白自己,这一现象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决定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换言之,一个知识分子到底是什么?他们这种抉择是否使他们成为一个特殊的种类?人类在什么条件下才能从自身赋予的形象中认识自己?”

  “您作出的结论是什么?”亨利问道,“是不是文学具有一定意义?”

  “当然是。”

  “为了向人们表明自己有理而写作!”亨利笑着说,“这真奇妙。”

  迪布勒伊好奇地看了看他:“哎,那您最近哪一天是否又将重新开始写作?”

  “噢!反正今天不。”亨利答道。

  “今天或明天,又有什么区别?”

  “呃,无疑明天也不会。”

  “为什么?”迪布勒伊问道。

  “您写散论,那还可以。可眼下做小说,得承认这让人泄气吧。”

  “我并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明白您为何放弃写那部小说。”

  “这是您的过错。”亨利笑微微地说。

  “怎么是我的错!”迪布勒伊气愤地朝安娜转过身子,“你听清楚了吧?”

  “您鼓动我参加行动,行动使我丧失了对文学的兴趣。”亨利朝招待打了个手势,那招待正倚着柜台昏昏欲睡。“我想再来一杯啤酒,你们要不要?”

  “不要,我太热了。”安娜回答说。

  迪布勒伊点了点头。“请您再解释一下。”他继续问道。

  “对我内心的想法或感觉,别人会在乎吗?”亨利说,“我个人的一些琐事不会让任何人感兴趣,而伟大的历史却又不是小说的主题。”

  “可是,我们每天都有别人不感兴趣的小事。”迪布勒伊说道,“正因为如此,可从邻人的经历中重新发现自己。如果他善于讲述,他最终能使大家都感兴趣。”

  “我开始动笔写时正是这么想的。”亨利说。他呷了一口啤酒。他没有心思多加解释。红色长椅边,两个老头儿正在玩着掷骰子跳棋游戏,亨利看了看他们。这咖啡厅里是多么宁静:又是一个假象!他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麻烦的是经历中有着个人的成分,那都是些失误,是些幻景。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就再也没有诉说的欲望了。”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迪布勒伊说道。

  亨利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假设您夜里在水边看见了灯火,那真美,可一旦您知道在那灯火照耀的城镇里人们被饿死,那灯光立刻就会失却其诗情画意,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景象而已。您会对我说,可以讲述别的东西,比如说说那些饿死的人们。可是,我更喜欢在文章里或集会上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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