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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俄国人正在蹂躏柏林城,大战接近结束,或者说另一场战争正在开始。怎能以编造一些未曾发生过的故事为乐呢。他一耸肩膀:这也是写作不顺利时常给自己编造的一类遁词。当时,战争威胁着人们,继而战争爆发了,他都可以以讲故事消遣取乐。现在为何就不行?他走出咖啡馆。他回想起了另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大雾迷茫的黑夜,他预言政治就要把他吃掉:这下完了,他被吞噬了。可他为何就不能更好地自卫呢?内心枯竭,使他陷入瘫痪,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手头拿着那位小伙子的书稿,那位小伙子为何能寻觅到东西叙述,而偏偏他就不行?他也有过自己的二十二岁,也有过许许多多东西要倾吐,他经常在这些街头漫步,梦想着自己的书。书……他放缓了脚步,脚下行走的再也不是往昔的那些街道。从前,街头灯火耀眼,一条条街道纵横交错,布满这座世界的首都。如今,路灯闪着亮光,渐渐向远方延伸,刺透了黑夜,让人清晰地看到这条马路是多么狭窄,这些房屋又是多么破烂。

  光明之城熄灭了,即使它哪一天还能重放光芒,那巴黎也会像威尼斯、布拉格、死城布鲁日等城市一样一落千丈、黯然失色。这不是以前的那些街道、以前的那座城市、以前的那个世界。在圣诞节前夜,亨利曾暗自许下诺言,要用词句来歌颂和平的温馨,可这种和平已经没有温馨可言。街道死气沉沉,纳迪娜的躯体无精打采。这春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给他,蓝色的天空和吐绿的树芽墨守着四季更迭的常规,看不到任何希望。“谈一谈我生活的乐趣。”可这生活再也没有乐趣,因为万物再也没有意义。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意义也不复存在。在这一点上,又是纳迪娜说得对。塔热河畔灯光闪烁,可一旦知道这灯光照耀的是一座在饥饿中死亡的城市,那内心就腾起乐趣去描绘。

  那些饿死的人们决不是一个让人去摇唇鼓舌的借口。往昔仅仅是虚幻的景象而已,幻景一旦破灭,还会剩下什么东西?只有灾祸、危难和不明确的任务,惟存一片混沌。亨利失却了一个世界,可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他无处栖身,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他再也不能谈任何东西。“唉,我只有闭嘴了。”他想道,“若我真的打定主意,就不会再四处分身了。我兴许能相当自得其乐地干一些不得不干的苦差使。”他在红酒吧前停住了脚步,透过窗玻璃,他发现朱利安独自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他推开门,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起他的名字。若在前一天,他也许还会因此而激动一番,可当他迈步穿过咖啡店中嘈杂的顾客时,他暗暗责备自己又被一片可怜的幻景迷惑了。当一个危地马拉或洪都拉斯似的弹丸之国的大作家,多么不足挂齿的胜利!昔日,他自以为居住的是世界上一方得天独厚的天地,每一个词都从这里传遍整个地球,可现在,他深知他的一切话语都在自己的脚下渐渐失去了生命。

  “太迟了。”朱利安说。

  “什么太迟了?”

  “那场厮打,你没有看见。噢!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补充道,“他们甚至都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规规矩矩地打。”

  “是因为什么缘故?”

  “有一个家伙称呼贝当①‘元帅’。”他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你想要点儿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吗?”

  ①贝当(1856~1951):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凡尔登战役的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维希傀儡政府的元首。

  “我要。”

  “小姐,请您再拿只杯子,另加一杯苏打水。”朱利安说道。他给亨利斟了半杯威士忌酒。

  “好酒!”亨利赞叹道,举杯痛饮了一口:“我正需要来点刺激剂。我这一天安排得那么满,真不可思议!你没有发现紧张忙碌了一天之后会感到多么空虚?”

  “每天都满满的,从来都没有一小时的空闲,可惜酒瓶不一样,总是空空的。”

  朱利安碰了一下亨利放在柜台上的本子:“这是什么玩艺儿?是秘密文件?”

  “一个年轻小伙子写的小说。”

  “告诉那位小伙子,让他把这玩艺儿给他小妹妹包东西玩吧,劝他像我一样当个图书管理员,这是个诱人的职业,再说也比较安全。你肯定注意到了:要是你把黄油或大炮卖给德国佬,人们可以原谅你,拥抱你,授予你勋章;可若你在这里或那里多写了一个字,那就瞄准!放!你该就这一方面写篇小文章。”

  “我考虑过。”

  “你什么都考虑,嗯?”朱利安把瓶中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全倒进了杯中。“说来你可以整栏整栏地大写特写,要求国有化!就业与公道,你认为这有什么意思吗?狗屁的国有化,什么时候实行?”他举起杯子:“为柏林城的大屠杀干杯!”

  “大屠杀?”

  “你以为那些棒哥萨克今天夜里在柏林会干出什么好事?屠杀和强奸!简直是乱七八糟。这就是胜利,嗨!我们的胜利。你不感到自豪吗?”

  “啊!你总不至于也让我沾一身政治屎吧?”

  “啊!不。去他的狗屎政治!”朱利安说道。

  “要是你言下之意是这个世界不太有意思的话,”亨利说,“那我想的跟你一样。”

  “是的。瞧这个烂地方,还叫什么酒吧。连醉鬼也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法国。还有女人!这个区没有一个快活的女子,尽是些扰得人心不安的女人。”

  朱利安离开了高脚圆凳:“噢!跟我去蒙巴纳斯走走吧,那里至少找得到迷人的少女,也许不是真正的正儿八经的少女,可都很顺从,一点也不烦人。”

  亨利摇摇头:“我要回家睡觉去。”

  “你这人也不够意思。”朱利安厌恶地说,“没意思。这战后,实在是没劲!”

  “没劲!”亨利说道。他目送着朱利安尊严十足地朝门口走去。这人也没有意思,差不多变得尖酸刻薄了。可说到底,这战后为什么就非得要特别有意思?对,在被德占领期间,古老的故事确实美妙。未来的赞歌唱得够多了,明天已变成了今日,再也不用歌唱了。实际上,巴黎已经被摧毁,所有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我也一样。”亨利自言自语道。以后呢?假如放弃苟活在人世,那死也就不痛苦了。结束写作,结束生活。惟有一个要求:行动。集体行动,不再关心自己。播种,再播种,永远不要收获。行动、团结、效劳,服从迪布勒伊的号令,向萨玛泽尔微笑。他就要去打电话:“报纸属于你们了。”效劳、团结、行动。他又要了份双杯白兰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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