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西蒙·波娃 > 名士风流 | 上页 下页


  他小心地挂上了布满白色嫩芽的球状绿枝,波尔又给他递了一枚钉子。对,战争结束了,至少对他来说如此。今天晚上,是真正的节日。和平正在开始,一切都在开始。节日、消遣、玩乐、旅游,也许还有幸福,反正自由绝对少不了。他在横梁上系好了槲寄生、枸骨叶冬青和圣诞夜的彩色饰带。

  “怎么样?”他边爬下梯子边问。

  “好极了。”她走过枞树,把一支蜡烛重又竖直,问道:“如果不再有危险了,你要出发去葡萄牙吗?”

  “当然。”

  “你一去旅行,肯定又不工作了吧?”

  “我想不会。”

  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抚弄着在枝叶间微微摇晃的一只金色的饰球。他开口说出了她正等待着的话儿:

  “真遗憾,不能把你一起带走。”

  “我完全清楚这不是你的过错。别伤心,我周游世界的欲望愈来愈小了。这有什么用呢?”她莞尔一笑,继续说着,“我等着你,要是平安无事,等待也并不使人厌烦。”

  亨利忍不住想笑。这有什么用呢?问得奇怪!里斯本、波尔图·桑特拉、科英布拉,多么美丽的地名!他甚至无需说出这些地名就可感觉到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只需在心中默默自语:我将再也不呆在这儿,我要远走高飞了。远走高飞,这个词儿比最美的地名还美。

  “你不去打扮一下?”他问道。

  “我这就去。”

  她登上室内的楼梯上楼去了。亨利走到餐桌边,想了想,他确实饿了,可每当他承认肚子发饿想吃东西时,波尔便往往焦虑不安,甚至连面孔都变了形,他拿起一块肉放在一片面包上,咬了一口,他暗下决心,自言自语道:“从葡萄牙回来后,我一定到旅馆去住。”夜晚,回到一间无人等待着您的卧室,该是多么惬意啊!甚或在他热恋着波尔的时候,他也一心想独居一间空屋。只是在1939年至1940年期间,她每天夜里都像死了一样躺倒在他那具遭受了可怕的摧残的躯体上,既然他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她,岂敢拒绝她什么要求?再说,宵禁也给这种结合提供了方便。“你什么时候远走高飞都可以。”她常常这样说,可当时他还不能走。他抓起一瓶酒,用开瓶塞钻钻进软木瓶塞,木塞子吱嘎作响。只要一个月时光,波尔就可能习惯那种没有他在身边的生活,她若不习惯,也活该。法兰西从此不再是一座囚笼,国界即将打开,生活再也不该是一种桎梏。整整四年,自己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关心的只是他人。这足够了,也太过分了。眼下该过问一下自己了。正因为如此,他迫切需要独居,需要自由。漫长的四年之后,一个人要重新恢复原来的模样,谈何容易啊。有成堆的东西他必须弄个一清二楚。什么东西?嗳,他目前尚不明白,可抵达那儿之后,当他独自徜徉在油香扑鼻的街巷时,他会尽量设法明确自己的处境。他心头再次激动地一跳;天空又将一片蔚蓝,窗户上又会飘忽着晾晒的衣服。他将作为一个游客,双手插在兜里,行走在人群之中,他们操的不是他的语言,他们的所忧所虑也与他毫不相干。他将纵情地去生活,去感觉生活,这样,也许会使一切变得明朗起来。

  “多可爱!你把所有瓶塞都打开了!”波尔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

  “确实,你就爱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他微微一笑,说道。

  “因为你爱的就是紫罗兰色!”她回答道。十年来,他一直钟爱着紫罗兰色:整整十年,真漫长啊。“你不喜欢这件裙服?”

  “噢!漂亮极了。”他慌忙说。“我只是想也许别的颜色配你也很合适,比如绿色。”他顺口说道。

  她站在一面镜子前,显得心慌意乱。一切都已枉然,黄色也好,绿色也好,总之,她十年前的花容月貌,他再也看不到了。想当初,每当她懒洋洋地把戴着紫罗兰色长手套的手臂伸给他时,他总是那么心满意足。他朝她轻轻一笑:“来,跳舞吧。”

  “好,我们跳吧。”她的声音是那么热烈,亨利不禁一愣。最近这一年里,他俩的共同生活变得黯然失色,连波尔都显得对它感到厌倦,然而,在9月初,她突然变了。如今,在她的每一句话中,在她的亲吻和目光之中,一种激情在微微颤动。他搂起她的腰,她紧紧地贴着他,低声道:

  “你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跳舞时的情景吗?”

  “记得,那是在宝塔舞厅,你说我跳得差劲极了。”

  “那天,我让你开了眼界,参观了格雷万①纪念馆。你当时连格雷万纪念馆都不知道,你一无所知。”她的额头紧贴在亨利脸颊上。“我又看到了我们俩在一起的情景。”

  ①格雷万(1538~1570),法国医生、诗人。

  往事也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们俩登上了海市蜃楼宫中的一块座石,周围是如林的石柱,他俩置身其间,仿佛得了分身术,变成了无数双伴侣!“对我说,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一定会是世上最光荣的男子汉。”他朝一面硕大的镜子看去,只见镜中一条枞树形成的小径,把他们这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伴侣映照成数不清的身影,一眼望不见尽头。波尔朝他微笑着,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难道她没有意识到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一对儿了?

  “有人敲门。”亨利说着,快步朝门口走去。原来是迪布勒伊一家。安娜抱着一束玫瑰花,迪布勒伊肩上搭着几大串红辣椒,身后跟着的纳迪娜显得闷闷不乐。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您知道消息了吗?空军终于出击了。”

  “知道了,一千架飞机!”

  “他们被一扫而光了。”

  “他们完蛋了。”

  迪布勒伊把那些红辣椒放在长沙发上:“用这玩艺儿来装饰装饰你们这间乱得像窑子似的小屋子。”

  “谢谢。”波尔毫无热情地谢道。迪布勒伊把这套公寓说成窑子,听了好不让她气恼。他常说像窑子,是因为这屋里摆着这么多面镜子和挂着红色窗帘的缘故。迪布勒伊察看了一番屋子,说:“应该把红辣椒挂到中梁上去,这要比槲寄生美。”

  “我喜欢槲寄生。”波尔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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