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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三章

  从那次谈话以后,于絮尔每天晚上的祷告都是和老人一块儿做的。他心中慢慢的觉得有种恬静的境界,代替了以前的骚乱。象他自己说的,不可解的事既然有上帝负责,他精神就安定了。于絮尔回答说,这表示他已经在上帝的国土内有了进展。望弥撒的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念着经文;因为他跟神甫谈了一次话,就参透那个神秘的观念,觉得一切信徒在精神上都是彼此相通的。这位刚刚归宗的老人已经懂得圣餐是个永久的象征,而一朝领会到它深刻与亲切的意义以后,信仰更使圣餐成为不可少的象征。那天他出了教堂,急于回家,为的是要感谢干女儿把他——照古时那种美妙的说法,——渡登彼岸。他在客厅中把她抱在膝上,非常虔诚的亲着她的额角。那时他的一般旁系亲属却对于絮尔大肆谩骂,凭着他们恐惧的心理把那么圣洁的影响百般诬蔑。老头儿的急于回家,瞧不起亲属的态度,走出教堂时那句尖刻的回答,当然每个承继人都认为是于絮尔挑拨出来的。

  这方面,干女儿在琴上弹着韦伯的《别意变体曲》给她干爹听;那方面,米诺雷-勒弗罗家的饭厅里,大家正在商量一个妙计,结果把这出戏文里头另外一个重要角色也带出场了。外省请客,饭桌上照例很热闹;再加从运河里载来的,或是勃艮第方面、或是都兰方面的美酒,为大家助兴,一顿饭直吃了两个多钟点。泽莉特意定了生蚝,海鱼和其他的名菜,为儿子接风。

  饭厅颇象乡村旅店的客堂,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的情形非常有趣。泽莉看着规模宏大的下房心满意足了,又在大院子和种满蔬菜果树的园子之间盖一所屋子。她家中每样东西只求干净,实惠。勒弗罗-勒弗罗的作风对大家是个很大的教训,所以泽莉决不许建筑师随便乱来,浪费她的钱。

  饭厅只糊着上油的花纸,摆着胡桃木椅子,胡桃木酒柜,一只珐琅质的火炉,挂着一只时钟和一只晴雨表。杯盘虽是普通的白磁,但桌布和大批的银器使饭桌显得灿烂夺目。因为只雇一个厨娘,泽莉自己少不得奔进奔出,象香槟酒瓶里的铅丸一般。等她端上咖啡,候补律师但羡来把早上发生的大事和后果都弄明白了,泽莉关上门,请公证人迪奥尼斯发言。

  屋内鸦雀无声,每个承继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张公证人的脸;这就不难看出吃公事饭的人对一般家庭的影响。

  他说:“诸位老弟,你们的叔叔是一七四六年生的,今年八十三岁;可是老年人往往会走上邪路,而这个小……”

  “小毒蛇!”玛森太太抢着说。

  “小坏蛋!”泽莉补上一句。

  迪奥尼斯往下说:“咱们只叫她名字罢。”

  克勒米耶太太道:“她的名字就是女强盗。”

  “美丽的女强盗,”但羡来补充。

  迪奥尼斯接着说:“这小于絮尔是他的心肝宝贝。诸位都是我的主顾,我为了你们的利益,并没等到今天才打听消息,据我所知,这年轻的……”

  “小毛贼!”稽征员嚷着。

  “抢遗产的女棍!”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说。

  公证人道:“诸位,别闹!要不然我戴上帽子,失陪了。”

  “得了罢,老头儿,”米诺雷替他斟着罗姆酒,①“再来一杯!……那真是罗马来的。好啦,你快点儿说罢。”

  “于絮尔固然是约瑟夫·弥罗埃的婚生女儿,但约瑟夫是你们老叔的岳父瓦朗坦·弥罗埃的私生子;所以于絮尔是德尼·米诺雷医生非正式的内侄女。既然是非正式的内侄女,医生倘若立一张有利于她的遗嘱,也许会受到攻击。要是他把家私传给她而你们跟她打官司,那对你们也很不利;因为人家可以说于絮尔和医生并非亲戚。②不过一个没人保护的姑娘遇到这场官司,一定会着慌,想法跟你们和解的。”

  ①罗姆原系甘蔗制成的酒(通常均译为甘蔗酒),因米诺雷无知,误认为与罗马有关。

  ②法国民法限制私生子女的权利极严格。倘米诺雷医生与于絮尔的亲戚关系成立,则米诺雷以遗产赠与于絮尔即可受到利害关系人的攻击;倘米诺雷与于絮尔并无亲戚关系,则米诺雷自有权利以遗产相赠。

  才毕业的法学士急于卖弄才学,说道:“法律对私生子女的权利限制得非常严格,据一八一七年七月七日最高法院的判例,私生子对于他们的祖父不能有任何要求,连要求饮食都不行。可见当局把私生子女的亲属关系推得很广。法律在这方面的限制一直应用到私生子女的合法后代,因为把财产赠与私生子女的后人,就是间接赠与私生子女。我们把民法七五七、九〇八、九一一各条综合起来,就可得到这个结论。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件案子,巴黎高等法院把祖父传给非正式孙子孙女的遗产克减了。要说亲属关系,这位祖父和非正式的孙子孙女,正如米诺雷医生和于絮尔一样的疏远。”

  古鄙道:“我觉得这种看法只适用于祖父母对私生子的后代;姑丈等等是不相干的。一个人的舅子既是私生子,他和舅子的儿女就不成其为亲戚。于絮尔对米诺雷医生,根本是外人。记得一八二五年,我刚念完法律的时候,科尔马的高等法院判决一件案子,说私生子一旦死了,他的后代就不能和先人的亲戚再成立什么间接的关系。现在于絮尔的父亲就是死了的。”

  古鄙的论据当时所发生的作用,大可引一句新闻记者在国会报导中常用的话,叫做全场骚动。

  “这个话有什么意思呢?”迪奥尼斯嚷道,“法院还没遇到姑丈对非正式内侄女的赠与案子;万一遇到的话,对私生子极严格的法律很可以应用上去,尤其在这个宗教极受尊敬的时代。所以我敢担保,这件案子一定能和解;倘若你们决心跟于絮尔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那么和解更不成问题。”

  一般承继人听了,仿佛金山银山已经摆在眼前,便高兴起来,有的笑逐颜开,有的挺挺腰板,有的做着手势,再也看不见古鄙的不以为然的表示。然后,听到公证人说出两个可怕的字儿“可是!……”大家又静下来,心里发慌了。

  迪奥尼斯仿佛拉了一下傀儡戏后台那根牵动轮盘,使傀儡一蹦一跳的线: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着他,脸也摆成一个同样的姿势。

  他说:“可是没有一条法律能阻止老人认于絮尔做养女或是跟她结婚。认养女是可以推翻的,我想你们打起官司来准赢:高等法院对过继问题决不马虎,侦查期间一定会问到你们。尽管米诺雷医生得着圣米迦勒勋章,荣誉勋位勋章,当过拿破仑的医师,也是要输的。你们为过继的事固然不用害怕,但要是他们结婚又怎办呢?老头儿相当狡猾,很可能到巴黎去住上一年再结婚,在婚书上写明送妻子一百万法郎。因此,唯一使你们的遗产受到危险的,是小姑娘和她的姑丈结婚。”①说到这儿,公证人歇了一会。

  古鄙摆出一副精明能干的神气,接着说:“还有一个危险,便是立一张委托赠与的遗嘱给第三者,比如邦格朗先生罢,托他将来把遗产转交于絮尔。”②迪奥尼斯打断了他帮办的话:“倘若你们跟老叔捣乱,不好好的奉承于絮尔,他一恼之下,不是和孩子结婚,就是象古鄙说的,来一个委托赠与;可是这种方式的遗赠,危险性很大,我想他不会采取的。至于结婚,要阻挠也容易得很。只消但羡来对小姑娘露出一点儿追求的意思,她哪有不喜欢年轻貌美,奈穆尔镇上的风流公子,倒反挑中一个老头儿的?”

  ①西俗,亲戚结婚不论辈分尊卑。

  ②委托赠与是欧洲各国法律都允许,而民间常有的一种行为,源出《罗马法》。出面受赠之人,并非实际享受权利之人,而仅负责将赠与物交付委托书上指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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