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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他们沿着两边长着灌木丛的山道,慢步攀登,这时大约爬了大山的三分之一的高度。走到一个山坡的拐弯处,热奈斯塔看见了福瑟丝的住房。这所房子坐落在一个主要的小山包上。那儿有一块大约三阿尔邦的漂亮的坡状草坪,坡上栽有树木,有几处流着瀑布,四周围着高度足以充当围墙而又不妨碍看到本地风光的矮垣。房子是砖砌的,平屋顶向外伸出几尺,在四周景色的衬托下,看上去颇为宜人。房子分上下两层,门和外板窗皆漆成绿色。它坐北朝南,东西向不够宽,进深也不大,除正面之外,不可能再开窗口,那朴素的美主要表现为极端的清洁。按德国风格,门窗上突出来的挡雨披檐还衬有漆成白色的木板。房子四周,长着几株开花的洋槐和散发清香的树木,还有一些粉红棘和攀援植物,一棵未被砍掉的大核桃树,以及几棵种在溪边的垂柳。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山毛榉和冷杉,郁郁苍苍的背景把这座漂亮的建筑衬托得更加鲜明。在一天的这个时刻,空气里充满了山野和福瑟丝的园子里散发出来的种种清香。天空清澄而宁静,天边挂着云彩。远处的峰峦开始染上了太阳落山时常有的银红色。站在这高处,从格勒诺布尔直到悬崖组成的环形石壁,整个谷地尽收眼底。悬崖底下,正是热奈斯塔昨天经过的那个小湖。房子上面,在相隔颇远的地方,露出一排白杨,说明那是镇上通往格勒诺布尔的大道。最后,镇子在斜阳照耀下象颗钻石一样光芒四射,因为镇上所有的玻璃窗都反射出流水似的红光。看到这片景色,热奈斯塔勒住马头,指指山谷里的工厂、新镇和福瑟丝的房子,感叹地说:

  “除了瓦格拉姆大捷①和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重返杜伊勒里宫②,这是最使我激动的场面了。这快乐是您给我的,先生,因为您教会了我如何感受一个人初到一地所能发现的美景。”

  “是啊,”医生微笑道,“与其攻克城市,不如建设城市。”

  “啊!先生,莫斯科的攻克和芒图③的投降!您可是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呀!那不是我们大家的光荣吗?您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拿破仑也是个好人;如果没有英国,你们俩可能会意见一致,我们的皇帝也可能不会倒台。我可以坦白承认,我喜欢他,现在他已死了!”军官看看自己的周围说,“好在这儿没有密探。多好的君主啊!他猜得出每个人的心思!他可能会把您安置在他的行政法院,因为他是一个行政官,并且是一个伟大的行政官,他连一场战事之后子弹盒里剩多少子弹都知道。可怜的人!当您跟我谈福瑟丝的时候,我正想着他死在圣赫勒拿岛。唉!一个惯于双脚套在马镫里、屁股坐在宝座上过日子的人,能对岛上的气候和住所满意吗?有人说他在岛上种菜园子。见鬼!他生来就不是种菜的!现在我们不得不为波旁王朝效劳,而且要忠心效劳,先生,因为,不管怎么说,法兰西总是法兰西,如同您昨天说的那样。”

  ①瓦格拉姆是奥地利首都维也纳附近的一座村庄,一八〇九年七月六日拿破仑在这里打败奥地利查理大公。

  ②一八一五年三月,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重返巴黎,举行百日政变。

  ③芒图,意大利伦巴第区的首府,一七九七年为拿破仑攻克。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热奈斯塔翻身下马,并不由自主地学贝纳西的样子,把马拴在一棵树上。

  “难道她不在家吗?”医生没看见福瑟丝出现在门口,便说。

  他们走进屋去,楼下客厅里没有人。贝纳西微笑着说:

  “她也许听见了两匹马的蹄声,上楼去戴帽子,系腰带,打扮去了。”

  他让热奈斯塔一个人留在下面,自己上楼去找福瑟丝。骑兵少校打量起客厅来。客厅的壁上糊着印有玫瑰花图案的灰色墙纸,地板上铺着当地毯用的草垫。椅子、扶手椅和桌子是用没有去皮的木头做的。厅里陈设着几个用弓形木框和柳条编制的花几,花几上饰有鲜花和苔藓。窗上张着红穗子的白纱幔。壁炉上有一面镜子,一只单色的瓷花瓶,瓷花瓶两边各摆一只灯。扶手椅旁边有一只杉木矮凳。桌上放着裁好的衣料,几块备用的袖底三角插片,几件尚未完工的衬衫,以及全套的女红用品:针线笸箩、剪刀、线和针。这一切就象被海水抛到沙滩角落里的贝壳一样干干净净。走廊的尽头是楼梯,走廊的另一侧是厨房。看来楼上同楼下一样,也只有两个房间。

  “不用害怕嘛。”贝纳西跟福瑟丝说,“得啦,下来吧……”

  听到这话,热奈斯塔赶忙回到客厅里。不一会儿,一位身材苗条匀称的年轻女子走下楼来。她穿一件玫瑰色配有短胸衣的丝光薄纱条纹裙子,因为羞怯而面孔涨得通红。她的脸蛋儿除了轮廓有点儿扁平之外,并无突出的地方,就象一八一四年灾难之后法国人——不幸得很——所共知的那种哥萨克人和俄国人的面孔。福瑟丝确实很象北方人,鼻尖向上翘起,鼻梁凹得厉害,嘴巴大,下巴小。她的手和胳膊很红润,脚象农家女一样又大又粗。尽管风吹日晒,她的脸色仍象枯草一样苍白。可是这气色却使她的容貌一看就惹人注目。此外,她的蓝眼睛表情极其温柔,她的举止极其优雅,她的嗓音极其富有感情,以致她的外貌虽与贝纳西夸奖的品德不相协调,骑兵少校还是看得出:这就是那个天性未能得到充分发展,并且受着痛苦折磨的病态和任性的女子。福瑟丝把泥炭和干枝烧的火拨得旺旺的,然后拿起一件未做完的衬衫坐到扶手椅上。在军官的审视下,她羞得不敢抬头。她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她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着,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慌,那胸部动作的美引起了热奈斯塔的注意。

  “哎,可怜的孩子,做了不少了吧?”贝纳西手里摸着做衬衫的布料对她说。

  福瑟丝以胆怯和恳求的神情看着医生,说:“不要责备我,先生,虽然是您要我为那些急需的人做的,我今天却碰也没碰。天气那么好!我出去散步了。我为您采了一些香菌和白块菰,已经给雅柯特送去了。她非常高兴,因为您今晚有客人吃饭。我很高兴料到了这点。有种预感差使我去采的。”

  她又缝了起来。

  “小姐,您有一座十分漂亮的房子。”热奈斯塔对她说。

  “房子不是我的,先生,”她用似乎羞红了的眼睛望着陌生人说,“房子是贝纳西先生的。”她又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医生。

  “你很明白,孩子,”医生拉起她的一只手说,“我永远也不会把你从这房子里赶出去的。”

  福瑟丝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哎,您觉得她怎样?”医生问军官。

  “她奇怪地打动了我的心。”热奈斯塔回答说。“啊!您给她安排的这个窝真不错!”

  “得了!十五或二十个苏买来的糊墙纸,只不过选得还合适罢了。家具没有花钱,是我那个柳条匠做的,这是为了对我表示感激。福瑟丝亲自用几奥纳①细白布做的窗帘。您觉得这住房和简陋的家具漂亮,因为您是在山坡上看到的,是在您没料到会有干净东西的穷乡僻壤看到的。这幽雅的秘密在于房子和自然环境相协调,这里有小溪、疏密有致的树木,草坪上长着最美的草,芳香的草莓,漂亮的堇属植物。”

  ①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于1.188公尺。

  “哎,你怎么啦?”贝纳西问回到屋里来的福瑟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说,“我以为有只母鸡没回来。”

  她没说真话,但医生还是看出来了,于是附耳对她说:“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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