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乡村医生 | 上页 下页


  这位养成了谨慎习惯的军官是不作任何无益之举的。他昨天向上校请了一星期假,今天刚刚离开格勒诺布尔,正向大沙尔特勒修道院方向走去。他并未打算走一段长路,可是,沿途向农夫问路总被他们不符合实际的说法所骗,于是他觉得先吃饱肚子再向前走更保险。这季节人人都在田里忙碌,很难遇到一个呆在家里的主妇。虽然如此,他还是在几座茅屋前面下了马。这些茅屋前面有块公用的空地,象个不太方整的广场,没有遮栏,谁都可以进去。这块家用的土地夯得很结实,扫得干干净净,但布着一个个粪坑。沿着有裂缝的墙壁长着蔷薇、长春藤和高大的野草。在广场的入口处,长着一棵难看的醋栗,上面晒着破衣烂衫。热奈斯塔遇到的第一个居民是一头懒洋洋地躺在草堆里的公猪。公猪听到马蹄响,哼了一声,昂起头来,吓跑了一只大黑猫。一个年轻的村姑头上顶着一大捆草,突然出现在眼前,后面远远跟着四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孩子不怕生,吵吵嚷嚷的,目光放肆,长相漂亮,肤色棕黄,是不折不扣的淘气鬼,象天使一样可爱。这里的空气、茅屋、肥料和这群蓬头散发的孩子在闪耀的阳光下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纯洁感。军人问女孩子,他能不能得到一杯牛奶。女孩子没有回答,只发出一声沙哑的叫喊。一位老妇人突然出现在一间小屋的门口。村姑指了指老妇人,然后走进牛栏。热奈斯塔向老妇走去,紧紧牵住军马,以免踏伤那些已经在马身边转来转去的孩子。他把自己的要求重说了一遍,老妇一口回绝。她说她不愿意把做黄油用的奶罐上的奶皮揭去。军官针对她的拒绝,表示愿意多出些钱,以弥补损失。他把马拴在门梃子上,然后走进茅屋。属于这老妇人的四个孩子看上去年纪相同,这奇怪的情况颇使骑兵少校惊异。老妇人还有第五个孩子,紧紧挨在她身边。这孩子看上去孱弱、苍白、病态,无疑需要悉心照料,因此也是最受她疼爱的宝贝疙瘩。

  热奈斯塔在没有生火的大壁炉旁边坐下,壁炉台上供着彩色的圣母石膏像,圣母怀里抱着童年耶稣。好崇高的招牌!

  屋里的泥地面权充地板。原先夯过的地面,日子一久已经变得高低不平,虽然很干净,看上去就象放大了的橙子皮,坑坑洼洼。壁炉里挂着一只装满盐的木屐形盐罐,一只平底煎锅,一只小汤锅。一张挂着带齿状花边帐檐、有四根柱子的架子床,占满了屋子的顶端。此外,屋里散乱地放着几张用木棍插在普通的山毛榉木板上做成的三脚凳子,一只面包箱,一只舀水用的大木勺,一只提桶和几个盛牛奶用的陶罐;面包箱上放着一架纺车;几只沥干奶酪用的小匾;四面黑墙,一扇带有透光气窗、被虫子蛀坏的木门。这一切就是这间穷人住所的装饰品和全套家具。军官闲着无聊,用马鞭抽着地面,没想到屋里会演出一场闹剧。下面是军官目赌的一出戏。后面跟着瘌痢头宝贝儿子的老妇刚跨进制奶房的门,那四个孩子也看够了军人,开始赶起猪来。他们常同猪玩耍。这时,这畜牲来到了屋子的门口。孩子们蜂拥而上,打猪的嘴巴。他们的掌法是如此之奇特,打得公猪慌忙逃窜。敌人被赶到外面去了,孩子们开始向一扇门进攻。门插销抵不过孩子们的力气,从磨损了的锁眼里脱落下来。紧接着,他们冲进一间类似水果贮藏室的屋子;被这场面逗起兴致的骑兵少校立即看见他们忙着啃起李子干来。正在这时,满脸皱纹、衣衫褴褛的老妇回到了屋里,手里捧着给客人的一罐牛奶。“啊!捣蛋鬼!”她说。她向孩子们走过去,抓住他们的胳臂,把他们一个个推到屋里来,但没有夺下他们的李子,然后把储藏库的门仔细关好。“好啦,好啦,宝贝们,不要胡闹啦!”“要是不防着点,他们会把这一大堆李子全都吃光的,这些小馋虫!”

  她瞧着热奈斯塔说。然后,她在一张三脚凳上坐下,把那头上长癣的孩子放在两腿之间,开始以女性的灵巧和母性的关怀一面给他洗头,一面给他梳理。那四个偷食的小家伙,有的站着,有的靠在床沿或面包箱边上;个个拖着鼻涕,邋里邋遢,但都很健康;他们嘴里嚼着李子,一声不吭,但都用阴险狡狯的神气瞅着陌生人。

  “这都是你的孩子吗?”军人问老妇。

  “哪里,先生,都是孤儿院的孩子。领个孩子,人家每月给我三个法郎,一斤肥皂。”

  “可是,老嫂子,他们得花你两倍以上的钱和物呀。”

  “先生,这正是贝纳西先生对我们说的话。可是别人既然以同样的价钱领养孩子,我们也得这样做呀。再说不是谁想领就能领到的,得花不少劲儿。只要我们有不花钱的牛奶给他们喝,花费也不算大。再说,先生,三个法郎,也是一笔钱呀。那五斤肥皂不算,一个月可有十五法郎的额外收入。在我们这带地方,多少人费尽力气,一天才挣十个苏呀。”

  “你自己有地吗?”骑兵少校问。

  “没有,先生。死鬼丈夫在的时候有过。可是自他死后,我困苦不堪,不得不把地卖了。”

  “那么,”热奈斯塔接着说,“你靠两个苏一天抚养和教育孩子,还给他们浆洗衣裳,怎能做到年终不欠债呢?”

  “亲爱的先生,”她接着说,同时不停地给瘌痢头孩子梳着头,“到了圣西尔维斯特节①总要欠债。有什么办法呢?上帝的安排嘛。我有两头奶牛。再说,我女儿和我,我们在收获的时候到田里拾麦穗,冬天到林子里去打柴。另外,每天晚上还纺点纱。啊!最好冬天不要总是象去年那样。我欠磨坊工七十五法郎面粉钱。幸好是贝纳西先生的磨坊工。贝纳西先生可是穷人的朋友啊!不管谁欠他钱,他从来不讨,更不会拿我们开例的。再说,我们的母牛有一头牛犊,这总会帮我们还掉一部分。”

  ①即阳历除夕。

  那四个孤儿已经吃完了李子。人类对他们的全部保护都体现在这位老农妇的爱里。他们趁妈妈专心致志眼望军官和他谈话的机会,紧紧排成一行,试图再次撞开那扇把他们同一大堆李子隔开的门上的插销。他们不象法国士兵那样冲锋陷阵,而是在天生的、不可抑制的馋瘾驱使下,象德国兵那样悄悄地干。

  “啊,小淘气鬼!你们还有没有完哪?”

  老妇站起身来,逮住四个中最壮的一个,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把他推到屋子外面去了。那孩子没有哭,其余三个却吓呆了。

  “他们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噢,不,先生。这些小宝贝闻到了李子香。我只要离开他们一会儿,他们就会吃撑肚子。”

  “你喜欢他们吗?”

  听到这句问话,老妇人抬起头,以一种略带嘲讽的神情看了看军官,然后回答说:“那还用说!”她叹了口气,又补充道:“我已经送还了三个,我只能把他们带到六岁。①”

  ①一八一一年一月十九日颁布的法令规定,乳母只能把孩子喂养到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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