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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德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写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

  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象小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诸法庭诸位大人……(慢点儿!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布卡尔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高德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勋位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采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插嘴道:“高德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南真淘气!”布卡尔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西送到荣军院去。”

  高德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利厄子爵夫人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告荣誉勋位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纳瓦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往法院走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点光景,自称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来敲但维尔先生的门了。但维尔是塞纳省初级法院治下的诉讼代理人,虽然年纪很轻,在法院中已经被认为是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门房说但维尔先生还没回来,老人说是有约在先,便上楼走向法学大家的屋子。将信将疑的当事人打过了铃,看见首席帮办在东家饭厅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预备第二天依次办理,不由得大为诧异。帮办见了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向上校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约会定在这个时间,我还以为是说笑话呢,”

  老头儿说着,象一个潦倒的人勉强堆着笑容一样,特意装做很高兴。

  首席帮办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帮办们说的话虚虚实实,不一定都是假的。但维尔先生有心挑这个时间来研究案子,筹划对策,确定步骤,布置防线。他的过人的智慧这时候特别活跃,因为他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才得清静,想得出好主意。

  他开业到现在,约在半夜里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个。东家晚上回来,把每桩案子都考虑过,每宗文件都看过,忙上四五个钟点,然后打铃叫我进去,把他的用意解释给我听。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他接见当事人;余下的时间都有约会;晚上出去应酬,保持他的社会关系。因此他只有夜里才能研究案情,在法典中找武器,决定作战计划。他一桩官司都不肯打输,对他的艺术爱好到极点,不象一般代理人那样无论什么案子都接。

  你看他多忙,所以钱也挣得很多。”

  老人听着这番解释,一声不出,古怪的脸上表现一副痴呆的神气;帮办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会儿但维尔穿着跳舞服装回来了;帮办替他开了门,仍旧去整理案卷。年轻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见那个等着他的怪当事人,不由得愣了一会。

  夏倍上校一动不动,跟高德夏想请同事们去瞧的,居尔丢斯陈列馆中的蜡人像一个样儿。呆着不动的姿势,倘不是对幽灵似的整个外表有陪衬作用,还不至于叫人惊奇。但这老军人又瘦又干;脑门故意用光滑的假发遮着,带点儿神秘意味。眼睛里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翳,可以说是一块肮脏的螺钿,在烛光底下发出似前非蓝的闪光。惨白而发青的脸又长又瘦,正是俗语说的刀锋脸,象死人的一样。脖子里绕着一条品质恶劣的黑绸领带,在他上半身成为一条棕色的线,线以下的身体被黑影遮掉了。一个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这个老人的头看作什么物象的影子,或是没有装框子的伦勃朗①笔下的肖像。帽子的边盖在老人额上,把上半个脸罩着一个黑圈。这个天然而又古怪的效果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使白的皱纹,生硬的曲线,象死尸般阴沉的气息,格外显着。僵着不动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暖意的眼神,跟忧郁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丧失灵性的征象,非常调和:他的脸也就特别显得凄惨,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尤其是诉讼代理人,在这个衰败的老头儿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的标记,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像破坏了。当医生的,当作家的,当法官的,一看见这副神奇的丑相,就体会到整个的惨剧。这面目至少还有一点妙处,便是很象艺术家一边跟朋友们谈天,一边在镂刻用的石板上画的想入非非的图形。

  ①伦勃朗(1606—1669),著名荷兰画家。

  生客看到诉讼代理人,不禁浑身一震,仿佛诗人在静寂的夜里被出其不意的声音把诗意盎然的幻想打断了。老人赶紧脱下帽子,站起来行礼;不料衬在帽子里面的那圈皮油腻很重,把假头发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脑壳:一条可怕的伤痕从后脑起斜穿过头顶,直到右眼为止,到处都是鼓得很高的伤疤。原来可怜的人戴这副肮脏的假头发,就是为遮盖伤痕的;两个吃法律饭的眼看假头发突然揭落,没有半点儿好笑的心思,因为破裂的脑壳简直惨不忍睹,你一瞥之下,立刻会想到:“啊,他的聪明都打这里溜掉了。”

  布卡尔心里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先生,”但维尔招呼他,“请教贵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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