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纽沁根银行 | 上页 下页


  “嗬!听你的历史课,我们可就与时代脱节了。如今王上晋封贵族的权力被褫夺了,什么男爵、伯爵,都是关起门来搞的,可悲可叹!”斐诺说。

  “看来你是留恋买官鬻爵那一套,”毕西沃说,“你是对的。咱们书归正传。博德诺你们认识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那好,我就讲这一段。世事如过眼云烟!十年前,这可怜的小伙子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如今已经全然失去了踪迹,你们谁都不知道他,就象刚才斐诺不知道‘雅尔纳的一击’这个典故一样。(斐诺,我是随便讲的,不是取笑你!)不过博德诺真是圣日耳曼区的世家子弟。好,我就拿这个呆子当作第一个出场人物吧。首先,他的全名是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斐诺也好,勃龙代也好,库蒂尔也好,我也好,谁也不会否认这是一个优越的姓氏。当三、四十名美丽的贵夫人,披好斗篷,由她们的男人和崇拜者簇拥着等候马车时,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走出舞场,听见身旁报出自己的姓名召唤他的下人的喊声,这时他的面子是不会难堪的。其次,上天赐给人类的肢体器官他如数具备,而且都很健全。眼睛上没有翳,不戴假发,也不用装假腿肚;双腿既不往里弯,也不向外曲;膝盖不水肿;脊梁挺直,身材瘦削;手又白又细,很好看;头发漆黑;肤色既不象杂货店伙计那样红,也不象卡拉布里亚①人那样黄。最后一点,这是顶重要的!博德诺不是那种英俊小生,不象我们有些朋友,除了卖弄漂亮脸蛋外,其他一无所有。不再说这个了,刚才讲了,这是可耻的!博德诺枪打得准,马骑得很帅;曾经与人决斗,为的是一桩小事,不过并没有把对手杀掉。诸位知道吗,要讲清楚在十九世纪的巴黎,完整的、纯粹的、不掺假的幸福,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的幸福是怎样构成的,必须深入到数不清的生活小事中去。鞋匠早就把博德诺的脚的尺寸记在心里,鞋子做得漂亮极了,裁缝也喜欢给他做衣裳。戈德弗鲁瓦说话不带喉音,不带加斯科涅音,也不带诺曼底音,发音纯正而准确。领带打得端端正正,就象斐诺。哀格勒蒙侯爵因为妻子的关系算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监护人。(他父母双亡,这又是一桩幸事!)他可以去也确实经常去各银行家家里做客。幸好他年纪轻。把寻欢作乐当作唯一法则,逃避凄凉阴沉的角落,专找赏心悦目的场所,这是他这般年龄的人的权利,故而圣日耳曼区的居民对他的行踪并没有多加非议。最后,他是采取了防疫措施的(我的意思你明白,勃龙代)。尽管他有这许多优点,他或许还是自认为命苦。咳!咳!不幸的是,幸福从表面看起来意味着某种绝对的东西,于是乎许多白痴便因此而发问:‘什么是幸福?’一位十分聪明的女人说得好:‘你认为幸福在何处,它就在何处。’”

  ①卡拉布里亚,意大利西南部的小国。

  “她宣布了一个可悲的真理。”勃龙代说。

  “也是合乎道德的真理。”斐诺补充说。

  “太合乎道德了!幸福好比善与恶,它表示的是某种相对的东西。”勃龙代又说,“惟其如此,拉封丹才希望随着光阴的流逝,罪人逐渐安于现状,最后呆在地狱中也如同鱼儿得水一般自在。”

  “连开杂货铺的也都很熟悉拉封丹的话。”毕西沃说。

  “同样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一个住在巴黎,一个住在布卢瓦,他们的幸福可不是一码事。”勃龙代说,仿佛没听见毕西沃的话,“有人根据这一点便大骂舆论随风转舵,这些人不是无赖,便是无知。近代医学最大的成就是在一七九九到一八三七年间,从推断阶段转到实证科学阶段,伟大的巴黎分析学派在这个转变中起了巨大作用。近代医学已经证实,经过一定的时期,人就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变起来就象雅诺的小刀①,而你却以为它一直如此。”毕西沃又说,“因此,通常称为幸福的这件小丑的百衲衣上是打着许多菱形补丁的,那好,博德诺的衣服却既无窟窿,也无污迹。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难说不交上桃花运,就是说,或许会有人爱他,那原因嘛,不是因为他青春貌美,不是因为他才气横溢,也不是因为他风度翩翩,甚至也不是因为他在爱,而是不知不觉就爱上他了。不过,还是用鲁瓦耶-科拉尔的话说,这爱情终究是抽象的。这个青年揣着情人绣的钱包,里面却可能空空如也;他可能拖欠房东的房租,拖欠鞋匠的鞋钱,拖欠裁缝的成衣钱,弄得那裁缝终于象法兰西一样,热心肠冷下来了。总之,他可能是个穷光蛋!幸福倒是幸福,然而穷困老是来煞风景,他又不和我们一样主张财产汇合论。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精神上幸福、物质上贫困更倒霉的了。这就好比我现在的处境,一条腿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得冰凉,另一条腿被炭火烤得滚热。希望你能理解我,勃龙代,你背心口袋那地方是否与我有同感?你我之间且把心这个字放下不谈,心会破坏思想。我继续讲!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倒是能得到生意人敬重的,因为总有钱付给他们。刚才讲到的那位聪明妇人,我没有指名道姓,因为,她的心诚然不怎么好,但是她还健在……”

  ①雅诺是道尔维尼的剧本《挨打的人认罚》中的人物。雅诺把一把木柄小刀交给一个叫苏仲的人,对他说:“拿着,这是最好的一把,已经用坏了两个刀柄、三个刀锋,可它还是这样。”

  “是谁?”

  “埃斯巴侯爵夫人!她说过,年轻人应该住在公寓的中二层里,房间里别让人嗅到一丝一毫家庭气味,不要厨娘,也不要厨房,雇一个老头当听差,看到别人安定的生活别眼热。依她的见解,其他式样的住房都是低级趣味的。戈德弗鲁瓦·德·博德诺信守这条纲领,在马拉凯河滨道一幢楼房的中二层安了家。不过,他在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在这个小问题上,他不得不和成家的男子一样;再说这张床很小,他其实难得在上面睡一睡。倘若一位英国妇女偶然走进他的房间,她不会看到任何improper①的东西。斐诺,你以后可以请人给你讲讲支配英国的这条improper的伟大戒律!不过,你我既然有一千法郎借据的关系,我就先为你大概讲一讲吧。我到过英国,真的!(凑到勃龙代耳边说:“就给他增长的见识,价值何止两千法郎。”)在英国,斐诺,你和一个女人难分难舍混了一夜,在舞会上也好,在其他地方也好,第二天,你在街上碰到她,你露出认识她的神情:improper!你出席宴会,发现左边是一位身着燕尾服的男客,模样讨人喜欢,谈吐不俗,一点也不倨傲,态度随和,没有丝毫英国人的架子,遵循法国人找和蔼可亲的人作伴这个历史悠久的传统,你上前同他攀谈:impro-per!舞会上,你走到一位美丽的太太身边邀她跳舞:impro-per!你激动,你争论,你笑,你在谈话时坦露胸襟、灵魂、思想;你表白自己的感情,赌牌时你就赌,谈话时你就说,餐宴时你就吃:improper!improper!impropAer!当代机智而深刻的思想家斯丹达尔曾经形象地描绘过imAproper,他写道,一位大不列颠的勋爵独自一人坐在火炉边,他竟然不敢跷起二郎腿,怕的是improper②。一个英国女人,哪怕她是激烈的清教徒(就是那种宁可叫一家人饿死,也不能让他们improper的严格的新教徒),在卧室里同另外两个人闹翻了天③也不算improper,但是倘在这卧室里接待一位男友,她就自认失了名节。就因为这个所谓improper的缘故,总有一天伦敦城和全城居民会化为一堆石头。”

  ①英文:有失体统。下同。

  ②未见诸斯丹达尔的著作,可能得之于同斯达丹尔的谈话。

  ③原文是enfaisantlediableàtrois。法文中有成语fairelediableàquatre(大吵大闹),这里用trois(三)代替quatre,为的是和下文接待一个朋友相对,意思是接待两个以上的客人无妨,接待一位男客就会招来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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