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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他的诗是一些劳什子的大杂烩!湖啊、云啊、星啊……没有一个合理的形象,没有丝毫说教的意图,他完全无视诗的源泉。他管天就叫天,他对月亮也直呼其名,而不是称它为‘夜空的星宿’。看吧,他一心想标新立异,把我们引到了什么道路上去!”古尔东痛苦地叫道。“可怜的年轻人,身为勃艮第人而去歌唱水,这实在叫人痛心!要是他来跟我商量,我一定指点他去歌唱世界上最美的题材,写一首关于酒的诗,歌颂酒神!我自己太老了,不能写这种诗了。”

  这位大诗人还不知道,他最辉煌的胜利(而他获得这胜利还得归功于他勃艮第人的身分)在于他吸引了整个苏朗日镇,他们对当代的七星诗社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知道。

  帝国时代有成百个古尔东在吟诵,而人们还指责这个时代轻视文学!……翻一翻《出版日志》,您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诗:咏塔、咏跳棋、咏西洋双六棋、咏地理、咏水文、咏喜剧……等等;还没有把德利尔那些脍炙人口的歌咏怜悯、想象力和谈话的诗篇,还有贝尔舒歌咏美食、跳舞狂等等的诗篇算在内。也许五十年后,人们会嘲笑那连篇累牍的步《沉思集》①、《东方集》②后尘的诗篇。谁能预见到口味的改变,风气的古怪,人性的迁移!一代一代的过客扫尽他们道路上所有的偶像,连碎片都不剩,然后树起自己的神像,这些神像到头来又被推翻。

  萨屈斯,这个头发斑白的漂亮小老头儿既管忒弥斯,又管福罗拉③,就是说他既管法律,又管一间花房。十二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要写一本关于《保安法制史》的书,他说,“这一制度已经经历了几个阶段,根据共和四年雾月法典,它什么都管。而今天,这个对国家这么宝贵的制度已经失去它的价值,因为没有同它的重要性相适应的薪金,这职务应该是终身性的。”④

  ①《沉思集》,拉马丁的诗集。

  ②《东方集》,雨果的诗集。

  ③福罗拉,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④法国保安法官是一七九〇年设立的,原来由民选产生,至共和十年,改为由国家元首任命,任期十年,一八一四年又宣布为终身制,但是可以撤换。

  萨屈斯有刚愎自用之称,被认为是这沙龙里的政治家;您可以猜想得出他多么令人厌烦。人家说他谈话象书本一样乏味。戈贝坦答应给他弄一个荣誉军团十字勋章;不过一直要等到他接替勒克莱克,坐到中左议员席上的时候。

  税务官盖尔贝是个风趣的人,笨头笨脑,身材肥胖,黄油脸、戴假发,一对金耳环经常和衣领打架。他的爱好是果树栽培。他以有当地最美的果园而自豪。他收获时鲜水果比巴黎晚一个月。他在温室里种一些热带型的果子,例如菠萝、油桃和豌豆。他常得意洋洋地带一篮杨梅给苏德里太太,而那时巴黎的杨梅已卖到十个苏一篮了。

  最后,苏朗日还有一位化学家,就是药剂师韦尔米,他之为化学家就同萨屈斯之为政治家、吕潘之为歌唱家、古尔东哥哥之为科学家,弟弟之为诗人差不多。不过人们对韦尔米不大重视。这些出色人物本能地感觉出这思想家身上有一种真正的优越之处,他沉默寡言,对那些无稽之谈报以微笑,这笑容讥讽意味极为浓厚,使那些人对他的学问不信任,口耳相传,就使它成了问题。

  韦尔米是沙龙里的笑柄。任何一个社会要没有一个牺牲品,一个供人詈骂、取笑,侮弄和保护的人物,就不算完整的社会。首先,韦尔米满脑子想着科学上的问题,他出现时领带总是松的,绿色背心总是敞着,里面一件小上衣总是布满油渍。最后,他那张圆鼓鼓的娃娃脸是大家的笑料,盖尔贝大爷说他跟顾客打交道日子长了,脸也变得一样了。在外省,象苏朗日这样的落后地方,还是按照普叟尼亚克的方式①和药剂师开玩笑。这些可尊敬的医师甘愿受驱使,因为可以趁机索取车马费。

  ①典出莫里哀的芭蕾舞剧《普叟尼亚克先生》的故事,剧中的医生、药剂师不是请来给某人治病,而是给他开个玩笑。

  这个小矮子具有化学家特有的耐心,他无福消受(借用省城里的用语,表示家庭权力的废除)韦尔米太太,她活泼、美丽、欢快(她能丢掉二十个苏而一句话不说),她不断地骂她的丈夫,用俏皮话挖苦他,把他描写成只会散发无聊的傻瓜。韦尔米太太是小镇上那种给大家助兴的角色,她给社交场合带来盐,固然是做菜的盐,但那是什么样的盐啊!她有时开玩笑过分,但是人们并不计较。她居然向年已古稀,满头白发的托潘神甫说:“住嘴,孩子!”

  苏朗日的磨坊主人,富达年收入五万法郎,有一个独生女儿。吕潘自从儿子娶戈贝坦小姐无望之后,就一直想给儿子娶这位小姐;而冉德兰院长也想为他的儿子——那个抵押品登记员——娶她,这又是一种对立。

  这位磨坊主是萨屈斯-托潘家族的人,是小镇上的纽沁根;人家都认为他是三倍的百万富翁;但是他跟谁也不想结盟;他只想磨面粉,予以垄断。他在社交场合以绝对无礼,毫无优雅举止著名。

  盖尔贝大爷是库什地方邮政局长的哥哥,除了他的税务官的薪金外,还有一万法郎的年收入。古尔东兄弟也很有钱:

  那医生娶了河流森林总监护长老冉德兰-瓦特布莱的独生女,正等着老头咽气呢;那录事娶了托潘神甫的侄女,也是他唯一的遗产继承人,托潘是苏朗日的教区神甫,这位胖神甫待在他的教区内,就象耗子缩在它的奶酪里一样。

  这位精明的神职人员对一流社会忠心耿耿,对二流社会和蔼可亲,对受苦的人们克尽神职,在苏朗日颇受爱戴。他同磨坊主和萨屈斯都有亲戚关系,因此是属于本乡的,也是阿沃讷流域庸人机制中的人物。他总是在城里吃饭,生活节俭,参加婚礼总是在舞会开始前退席,从不谈论政治,在宣传礼拜的必要性时总是说,“这是我的职务!”大家也就随他去做,并且说:“我们有位好教区神甫!”主教是深知苏朗日的情况的,也不过分估价这位教区神甫的价值,不过他很高兴在这样一个小城里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人接受宗教,还能让教堂塞满,在里面对着低头打嗑睡的帽子讲道。

  两位古尔东夫人——因为在苏朗日同在德累斯顿或其他有些德国城市一样,一流社会的人见面总是互相问“尊夫人可好?”平时说,“他没同夫人在一起”,“我见到他夫人和小姐了”……等等。一个巴黎人在这里要是说,“女人,这个女人,等等……”就会被认为缺乏教养,传为丑闻。在苏朗日,犹如在日内瓦、德累斯顿、布鲁塞尔等地,妻子是至上的。可在苏朗日,不象布鲁塞尔在牌子上写“某人之妻”,至少也得写“尊夫人××”——两位古尔东夫人只能同巴黎人很熟悉的二流戏院那些不走运的跑龙套的相比,巴黎人只有拿来取笑时才称她们为“演员”;为了描述她们,只消说她们属于那种“小妇人”就行了。文化程度较低的市民阶层可以在他们周围找到这类人物的模特儿。

  毋需赘言,盖尔贝大爷深谙财政,令人钦佩;而苏德里可以当国防部长而无愧。这样,这些了不起的市民阶级人物不但每人身怀一门外省人为生存十分必要的专长,而且各自都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耕耘自己那块虚荣的园地。

  如果居维埃隐姓埋名经过这里,苏朗日一流社会的人一定会使他信服,与古尔东医生相比,他知道得实在很少。努里①和他那“怪动听的嗓子”——这是公证人带着溺爱的语气的说词——也未必配得上为苏朗日的夜莺伴唱。至于此刻正在布尔尼埃印刷所付印的“小棒球歌”的作者,不相信在巴黎能找到一个有他这样功力的诗人——因为德利尔已经死了!

  ①努里(1780—1831),法国浪漫主义时代最著名的男高音。

  这种外省资产阶级之自我陶醉,骄傲自满,可以盖过任何社会精英。因此,只有一生中曾经在这类小镇住过的人,才能想象出这些人脸上那股得意劲儿,他们自以为是法国的太阳神经中心,每人都具备一种作恶的狡猾手腕。他们凭自己的智慧断定当年埃斯林之役的英雄是个懦夫,蒙柯奈夫人是个背上长疔疮的诡计多端的女人,布罗塞特神甫是个野心家。另外,他们在将军买下艾格庄之后半个月就发现了他的卑微出身,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卖家具的。

  假如里谷、苏德里、戈贝坦全部都住在法耶市,那他们总会发生龃龉的,他们各自的奢望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但是,命中注定,布朗吉的吕居吕斯觉得有必要离群索居,以便安安逸逸地放债盘剥,痛痛快快地纵情享乐;苏德里太太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她只能在苏朗日称王称霸;而法耶市则是戈贝坦做买卖的地盘。谁如有闲情逸致对社会情势作一番研究,就会承认,蒙柯奈将军在这场赌博中运气不好,因为他的对手们各霸一方地壮大着他们的势力,发展他们的虚荣心,他们之间保持的距离不足以使他们的星宿相撞,却足以使他们为非作歹的力量成十倍地增长。

  不过,虽说这些高贵的资产者都以自己的小康生活而自豪,认为他们的社会在安乐方面远比法耶市优越,还经常以一种可笑的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重复山谷里那句成语:“苏朗日是个娱乐、交际的好地方”,但若是真以为阿沃讷的首府也甘拜下风,那可是欠考虑了。戈贝坦的沙龙对苏德里的沙龙暗中嘲笑。戈贝坦常说,“我们这号人呢,我们是个高度发达的商业城市,是个干事情的城市,我们真傻,甘心去做发财这种无聊的事!”听听这话的口气,就不难发现地球和月亮之间轻微的对立。月亮自以为对地球有用,而地球则要指挥月亮。除此之外,地球和月亮相处亲密无间。每当狂欢节的时候,苏朗日的一流社会都涌向戈贝坦、冉德兰、税务官勒克莱克和王家检察官小苏德里家举行的四场舞会。每星期日,王家检察官偕妻子、戈贝坦先生夫人和爱丽丝·戈贝坦小姐,都到苏朗日的苏德里家吃晚饭。如果县长也在邀请之列,如果库什的邮政局长盖尔贝先生也来吃便饭,那苏德里公馆门口四辆省城的马车就成为苏朗日的一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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