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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日子长了,当地的雇工、无赖都对大绿依产生了感情,一则由于通萨尔媳妇的能干,二则这家人和峡谷里的贫苦人之间有一种亲切的情谊。两个女儿长得都很出众,仍继续乃母之风。最后,大绿依从一七九五年就开张,单凭这老资格,就使它在乡间成为一块圣地。从库什到法耶市的雇工都到这里来谈买卖、听通萨尔的女儿、穆什、富尔雄收集得来,再由韦尔米歇尔复述的新闻,还有苏朗日最有名的执达吏布律内到这里来找他的见证人时,也帮着散布这些新闻。饲料、酒、计日工和计件工的价钱都是在这里定的。通萨尔是这类事的最高裁判,一边跟人碰杯,一边发表自己的意见。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苏朗日是独一无二的社交和娱乐之乡,而布朗吉则是做买卖的市镇,可是让更大的商业中心法耶市给压倒了,法耶市二十五年来一直是这繁荣的峡谷的首府。牲口、谷物的集市就设在布朗吉的广场,那里的价钱就成为附近地区的价格表。

  通萨尔媳妇总呆在室内,因此养得白嫩、丰满,这在乡下女人是少见的,她们一般都象花一样早谢,三十岁就已经见老了。通萨尔媳妇还爱穿戴,其实也不过是保持干净整齐,可这在乡下就算是讲究了。两个女儿穿得也不象是她们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都跟她们妈妈学。她们的裙子几乎可以说得上雅致,里面的衬裙料子比最有钱的乡下女人的还要细。逢年过节,她们穿着漂亮的长裙出场,天晓得是怎么挣来的!艾格庄的仆人把已经在巴黎街头转过几道手的上房女仆的旧衣服用很便宜的价钱卖给她俩,玛丽和卡特琳改一改就穿在身上,在“大绿依”的招牌下洋洋自得。这两个女孩子整天在峡谷一带游荡,从父母那里分文也拿不到,父母只供给她们吃,还让她们跟祖母合睡在一张简陋不堪的床上,就在草料房里,她们的兄弟也睡在那里,象牲口一样蜷缩在草堆里。这样男女混杂,做父母的都不以为意。

  铁器时代和黄金时代之间相似之处可能比人们想象的要多。一个是毫无戒备,一个是处处设防;而对社会说来,结果可能是一样的。通萨尔老娘睡在那里,与其说是一种保证,倒更象是出于需要,这又多了一层不道德。因此,布罗塞特神甫仔细研究了他的教区内的风俗人情之后,向他的主教说了一句寓意深刻的话:

  “大人,看到他们怎样处处以贫困为靠山,可以猜想,这些农民是十分害怕失去这个可以为非作歹的借口的。”

  尽管这家人的毫无原则、无所不为已是众所周知,却没有人对大绿依的作风有所指责。在这场戏开始的时候,需要对那些习惯于市民阶层家庭道德观的人解释清楚:农民在家风问题上是无所顾忌的。如果他们的女人给人勾引了,只有在对方既有钱又胆小的情况下,他们才讲起道德来。直到国家把他们的孩子抢走之前,孩子就是他们的资本和生财工具。

  谋利已成为他们思想的唯一动力,一七八九年之后尤其如此;他们从不问某一行动是否合法或合乎道德,只问是否有利。不要把道德与宗教混为一谈。衣食足而后可以言道德。在上层社会里,财富把家具都镶上金边,然后羞耻之心在灵魂中开花。正人君子在农民阶级中只能是例外。好奇的人会问为什么。原因很多,主要的如下:农民由于其社会功能的性质,过着一种纯物质生活,并且经常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与蛮荒状态相去无几。艰苦的劳动压垮了身体,也就夺去了其本身对思想的净化作用,对无知的人尤其如此。总之,正如布罗塞特神甫所说,对农民说来,他们的贫困就是安身立命之所。

  通萨尔对各种利害关系都插一手,人家有什么牢骚他都听,然后对那些缺吃少穿的人给予指导,教给他们诈骗之道。

  他的女人表面上挺善良,专凭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帮助当地为非作歹的人。这号人的所作所为,只要是反对城里人的,她从不吝惜地赞许,甚至助以一臂之力。所以这家小酒店是真正的毒蛇窟,在这里孕育着无产者和农民对主人和富人的仇恨——激烈、狠毒、火辣辣的、永不平息的仇恨。

  就这样,通萨尔一家的幸福生活树立了极坏的榜样。人人心里都想,为什么不能象通萨尔家一样到艾格森林里去拿木头来烧炉子、煮饭、取暖呢?为什么不到那儿去给母牛找食料,打野味来自己吃,或者出卖?为什么不象他们那样不播种而在麦子和葡萄收获季节去白捡?于是,那破坏森林,搜刮田垄、牧场和葡萄园的阴暗的偷盗行为在这片峡谷地带已成为普遍现象,很快在艾格庄所包括的布朗吉、库什和塞尔诺乡就蜕变为合法权利了。这一祸害使艾格庄的土地比龙克罗尔和苏朗日的产业受到更大的损失,理由我下面再讲。不要以为通萨尔和他的老婆、孩子还有老母亲曾经有意识地想过:“我们要靠偷盗生活,我们一定要干得巧妙!”这种习惯是逐渐滋长的。起初这家人捡枯枝的时候混进一些新鲜枝条;后来成了习惯,又不受处罚,胆子就越来越大。(由于本故事将要提到的计划的需要,主人有意不管。)二十年来,他们干脆把森林作为“他们的木柴”,几乎一生都在偷盗。放母牛到牧场吃草,滥拾麦穗和葡萄,都是一步一步养成的。一旦这家人和峡谷里那些二流子们尝到了乡间穷人争取来的,连抢劫也包括在内的四大权利的甜头之后,你可以想象,只有靠比他们更大胆的外力才能强迫他们放弃。

  本故事开始的时候,通萨尔大约五十来岁,长得又高又壮,略微发胖,一头短而卷曲的黑发,紫膛脸,布满斑点,象一块紫色的砖,桔花色眼睛,一对阔边招风耳,肌肉结实,但是包了一层给人以错觉的松软的肉。前额扁平,下唇下垂。他把真性隐藏在愚蠢的外表之下,有时闪出几句经验之谈,特别是几句他从老丈人的社会那里学来的,韦尔米歇尔和富尔雄的字典中所谓的“俏皮话”,就更显得机智。他的鼻头扁平,象是让老天爷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使他声音象是从上颚发出的,那些因生病而破了相的人,鼻孔堵塞,呼吸困难,都是这样的。他的上牙交叉,使他的这个缺点更加明显,按拉瓦特①的说法,这是个可怕的缺点,他的牙象犬牙一样白。要不是他由于好吃懒做而有一种好好先生的外表和偷葡萄人的那种随随便便的作风,最不敏锐的人见着这个人也会吓一跳的。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面相术的发明者。

  本书把最初的篇幅用来勾画通萨尔其人,描绘他的酒店、他的老丈人。请读者相信,这正是这个人物、他的酒店以及他的一家应该占据的地位。首先,以上详细描述的生活在艾格庄峡谷其他几百户人家中是很典型的。其次,通萨尔不过是别人深切仇恨的工具,在将要进行的战斗中有巨大的影响,因为他是为一切下层阶级有怨气的人出谋划策的。我们就会看到,他的小酒店经常是那些发动进攻的人聚会的地方;同样地,他也成为他们的头头,因为他能使这一带峡谷对他产生恐惧,倒不是由于他的行动,而是由于人们期望他采取的行动。他所威胁要做的事和事情本身一样可怕,因此他永远不必付诸行动。

  一切反抗,不论是公开的还是隐蔽的,都有自己的旗帜。而大绿依那根可怕的杆子就是一切偷粮摸瓜、游手好闲、嗜酒成性的人的旗帜。在那里可以尽情欢乐,这在乡下和在城里都是难能可贵的事。再说,在这条一辆载货马车三小时可以走完的四法里长的乡镇公路上没有一家旅店;因此,所有从库什到法耶市的人都要在大绿依歇歇脚,哪怕只是喝一杯提提神。还有,那个当过乡长助理的艾格庄的磨坊工人和他的儿子们常来光顾。将军的听差们也不嫌弃这小酒店,因为通萨尔的两个女儿使它增添了吸引力。这样一来,大绿依就通过这些人与庄园暗通消息,凡是他们知道的事,这里都能知道。不论是施之以惠,或诱之以利,都不能打破听差们和他们自己人民永恒的和睦。仆役是来自老百姓的,始终忠于老百姓。这种包含着凶险的义气也足以解释刚才那个仆人夏尔在台阶上对勃龙代说最后几句话时那种欲言又止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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