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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标致的姑娘给勃龙代打开了大门,那门是古老的木头做的,嵌着铁梅花,十分沉重。开门的咿呼声惊醒了守林人,他穿着衬衫爬起来,鼻子贴在窗户上。

  “怎么?我们的守林人这个时候还在睡觉?”这巴黎人暗自纳闷,他还自以为对林中的习俗很熟悉了呢。

  走了一刻钟之后,他们就到了库什村高处,河水的源头,眼前立刻展现出一片令人神往的景色。要描写这番景色,就象写法国历史一样,要么写一千册,要么写一册。现在我们姑且满足于几句话吧。

  一块中间鼓起的岩石,上面茸毛般地长满了小矮树,底下已经被阿沃讷河水冲刷出缺口,这态势使它有点象一只横跨水面的大水龟,下面形成一个拱形的桥洞,视线穿过桥洞就望见一片明镜般的水面,在那里,阿沃讷河象是睡着了。远处飞瀑直泻,坠入巨石之间,石上细柳随着水势不断摇来摆去,恰似弹簧一般。

  瀑布的彼岸是丘陵的峭壁,陡直如削,很象莱茵河畔一块布满苔藓和灌木的岩石,但是又被页岩石穿出一个个孔洞,欢腾的小溪白浪滚滚,从这里、那里奔流而出,一片草原象是一只接溪水的盆,常年受到灌溉,因而四季常青。在这瑰丽如画而又杂乱无章的景色的另一边,是库什村最后一片花园,大片的村庄和钟楼,与这寂寞荒郊恰成鲜明对照。

  几句话就到此为止。而那冉冉升起的朝阳、清新的空气、晶莹的露水、泉水和森林的交响诗……就尽在不言中了。

  “我的天!真象舞台布景一样美啊!”勃龙代一边沿着这段无法航行的阿沃讷河而上,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一段河道千回百转使阿沃讷河下游那艾格林夹岸的水渠愈加显得笔直、深邃而平静。

  勃龙代这天早晨散步没有走多远,就碰到了一个农民,于是停下步来。这个农民是这出戏里必不可少的配角之一,其重要性甚至不亚于主角。

  兴致勃勃的作家来到一堆乱石旁,主要的水源就挤在这乱石丛中,象挤在两扇门中间一样。在那里,他见到一个人,其装束和神态把他深深吸引住了。此人如雕像一般纹丝不动的姿势更加引起了新闻记者的好奇心。他从这卑贱的人物身上看到了沙尔莱①的画笔最喜爱的老人的形象。一副经得起艰难困苦的结实的身子骨,使他颇具那位擅长描绘士兵的荷马②笔下的军人风度;他那粗糙的、桀骜不驯的紫膛脸,很象画中那些不朽的所向披靡的好汉。一顶粗毡圆顶帽,帽沿是后来缝上去的,保护着这差不多已经光秃的脑袋不受风吹日晒,帽子两边飘出两缕白发,酷似古典画中永生之父的发型,一个画家会甘心出一个钟头四法郎的价钱来画这一堆耀眼的白雪。从他两颊深陷,和嘴相连的样子看来,可以想见这缺牙的老头儿探酒桶的时候大概比伸向面包篮的时候更多。稀疏的白胡子修得短短的,显得很硬,使他的侧影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两只眼睛在大脸盘上显得太小,象猪眼睛一样耷拉着,有一种既狡黠又疏懒的表情。不过此刻象射出一道光一样,直盯着水面。这穷汉全身衣服只有一件过去曾经是蓝色的衬衫和一条粗布裤子,这种布在巴黎是包东西用的。他脚上那双破木鞋,连裂缝都不用稻草塞一塞,让城里人一见就心寒。而那上衣和裤子,则只够格送造纸厂去回炉。

  勃龙代打量着这乡下的第欧根尼③,开始承认他过去在旧挂毯、古老的油画和雕塑中看见过的,一直以为是虚构的农民形象,原来果真可能存在。他再也不谴责那丑陋学派④了,因为他现在明白,美在人间只不过是聊以自谀的例外,是强迫自己去相信的梦幻。

  “这样一个人可能有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生活习惯呢?他在想什么?”勃龙代想道,他已按捺不住好奇心,“他是我的同类吗?我们只有外形是相同的,就这还不一定……”

  他仔细端详老人粗糙的皮肤,那是餐风宿露的人特有的皮肤,他们对风吹雨打已习以为常,酷暑严寒,什么都经受得了,结果他们的皮肤磨练得和皮革差不多,他们的神经可以忍受肉体的痛苦,和阿拉伯人或俄国人一样强壮。

  “这就是库柏⑤小说里的红种人!”他想道,“要看野蛮人不必到美洲去了。”

  ①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及木刻家,善画拿破仑时代的帝国卫队,以表现其英雄气概见长。

  ②荷马,古希腊著名行吟诗人,相传著名英雄史诗《奥德修纪》和《伊里昂记》为其所作。这里作者因沙尔莱创造了许多英雄形象而把他称作绘画领域的荷马。

  ③第欧根尼(公元前413—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以蔑视人间荣华,安贫若素著名。

  ④指浪漫派领袖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提出的论点,雨果强调艺术中的“美丑对照”原则,因此主张艺术也应当表现丑。雨果甚至认为美只有一种形态,丑却有千姿百态、丑比美的内容更丰富。

  ⑤库柏(1789—1851),美国探险小说作家。

  巴黎人离他只有两步了,那老人还是头也不回,两眼一直盯着对岸,纹丝不动,就象印度僧人的玻璃眼睛和僵化的关节一样。这种吸引力有人们想象不到的感染力,勃龙代终于被征服了,也开始向水面望去。

  “咳,好老头儿,那儿到底有什么?”勃龙代望了整整一刻钟,没见到任何足以吸引这么大注意力的东西,发问了。

  “嘘……”老头儿轻声说道,用手势让勃龙代别出声,免得震动空气;“您会把它吓跑的。”

  “谁?”

  “一只水獭,先生,要是它听见我们的声音,就可能从水底下跑了。不用说,它跳到哪儿了。瞧!看见水起泡的地方没有?啊!它正盯着一条鱼。可是它往回走的时候我那孩子会抓住它的。您知道吗,水獭最贵重了,是拿来作科学研究的动物,可是肉真嫩。我拿到艾格庄去可以卖十法郎,那里的太太守斋,明天就是守斋的日子。过去那位已经过世的太太付过我二十法郎,还把皮还给我。穆什,”他低声叫道,“好好看着……”

  勃龙代看见阿沃讷这一支流的对岸一棵赤杨树下有两只猫样的眼睛闪闪发光;然后出现了一个棕色的额头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这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男孩,肚子贴地爬着。他做了一个手势指指水獭,并告诉老头儿他正盯着它呢。勃龙代也让这老头儿和孩子那种必得之而后快的神情制服了,让嗜猎的鬼精灵咬得心里火辣辣的。

  这鬼精灵有两只爪子:希望和好奇,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你。

  “水獭皮可以卖给制帽商,”老头儿接着说,“多漂亮,多软!做帽子正合适……”

  “真的吗,老头儿?”勃龙代笑着说。

  “当然啦,先生,这您一定知道得比我时间还长,虽说我已经七十啦,”老头儿毕恭毕敬地答道,做出一副洒圣水者的神态来,“也许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赶车的和卖酒的那么喜爱它?”

  勃龙代是讽刺大师,刚才听到“科学研究”一词,想起黎塞留元帅①,已经有所警觉。他疑心老头儿的话里暗藏讥讽;但是那单纯的神态和傻乎乎的表情又使他放下心来。

  ①黎塞留元帅(1696—1788),著名红衣主教主黎塞留的侄孙,曾任法国元帅,是十八世纪纵欲派典型。他对科学、文学一窍不通,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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