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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楼的侧翼,吕西安住在另一侧。这两套房子既分开,又由一大套待客的房间相连接。那华美的古典风格的客房对严肃的教士和年轻的诗人都很相宜。房屋的院落很阴暗,一些枝叶茂密的大树给花园投下了浓荫。教士们选择的居所一般都宁静,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吕西安的住所则明亮豪华,考究舒适。一个公子哥儿、诗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用化堕落的人,既高傲又虚荣的人,粗枝大叶又想整整齐齐的人,才情不完备而又有某种权势可以企求,能打什么主意--也许这两者就是一回事,但却毫无能力去兑现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过风雅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吕西安和埃雷拉两人可以结合为一个政治家,那里可能隐藏着这一结合的奥秘。生命的行为已经转移,而且已经转人利害圈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到需要一个漂亮的玩艺儿,需要一个年轻而充满热情的角色,来实现他们的计划。黎希留寻找一个带唇髭的小白脸,把他推向本该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间,但已经为时太晚。那些年轻人晕头转向,没有理解他的意图。他试图让自己主子的母亲和王后爱他,但又没有取悦数位王后的本领,他于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并对王后加以恐吓。

  在企求实现抱负的过程中,不管干什么事,总要撞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权势,必须用一个女人去反对另一个女人,正像荷兰人用金刚石来磨金刚石一样。罗马在它的鼎盛时期也受制于这种必然性。还可以看一看意大利红衣主教马扎兰的主要生活内容与法国红衣主教黎希留是多么不同。黎希留发现大贵族反对他,便向反对派动了刀斧。在这场决斗中,只有一名嘉布遣会修士做他的助手,他因这场决斗而心力交瘁,在权势灼手时死去。资产阶级和贵族联合起来,拿起武器反对马扎兰,有时还取得胜利,并迫使王室出逃。但是奥地利人安娜王后的仆人没有砍任何人的脑袋而降伏了整个法兰西,并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金色的圈套将贵族消灭在凡尔赛宫廷内,完成了黎希留的事业。德·蓬帕杜尔夫人一死,舒瓦瑟尔也就完了。埃雷拉对这高深的学问是否有所领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更早地对自己作公正的评价呢?他是否选择吕西安做森一马尔斯,一个忠诚的森一马尔斯?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也无法衡量这个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样无法预见他的下场会是怎么样。他与吕西安的连裆关系在很长时间内并不为人所知,那些对这一关系有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问题,目的是想揭穿一桩可怕的秘密。吕西安也仅仅在几天前知道这个秘密。卡洛斯怀着野心,这是为他们两个人打算。在了解他的人眼里,他的行为确实表明这一点。他们都相信吕西安是这位教士的私生子。

  ﹡马扎兰(一六〇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国红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指投石党之乱。
   ﹡指马扎兰,他用收买的办法平息了投石党之乱。
   ﹡指路易十四召贵族进宫,将他们变为侍臣。
   ﹡德·蓬帕杜尔夫人(一七二——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妇。
   ﹡舒瓦瑟尔(一七一九—一七八五),蓬帕杜尔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森一马尔斯(一六二〇—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宠臣。他参与对黎希留的阴谋活动,失败后被判处死刑。


  吕西安在歌剧院出现,使他过早地投入了上流社会,神甫则希望培养他对社交界的应付能力后再在那里见到他。吕西安去歌剧院十五个月后,他的马厩里已有三匹漂亮的马,一辆下午外出用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辆上午用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还有一辆供两人乘坐的轻便双轮马车。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预见已经实现:他的门徒完全沉湎在放荡享乐之中。这个年轻人心里怀着对艾丝苔狂热的爱,埃雷拉认为让他在这一爱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吕西安大约已经为此挥霍了四万法郎。每经历一次荒唐事儿,他也就更强烈地被“电鳐”所吸引,他执意寻找她,找不到她时,她对他来说,就像猎物跟猎人的关系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个诗人的爱情本质呢?这种感情一旦占据这类伟大的小人物的头脑,激动了他的心弦,渗入了他的感官,这诗人就会在爱情方面超出常人,就像在奇特的想象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样。他靠着智力的驰骋,获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印记的形象表示本质的罕见能力,给自己的爱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绘,他行动和思考,他通过联想增加感受,他通过对未来的撞憬和对往昔的回忆把当前的幸福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灵享受搀和在其间,这种心灵享受使他成为艺术家的王子。诗人的激情于是便成为伟大的诗篇,它常常超越人的范畴。在这样情况下,诗人难道不把他的情妇摆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吗?就像卓绝的拉芒什骑士一样,他把一个乡村姑娘变成了公主。他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点之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宝贝。他就这样通过可爱的理想世界,增强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这样的爱情是激情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极为过火,不论是希望、绝望、愤怒、忧郁还是喜悦,都是这样。这样的爱情飞翔着,跳跃着,爬行着,与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动心情毫无相似之处。这种爱情较之小市民的爱情,犹如阿尔卑斯山永恒倾泻的急流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这些漂亮的天才人物极少会被人理解,因此他们的希望常常落空。他们竭尽心力寻找理想的情妇。为了欢乐的爱情,美丽的昆虫被最富有诗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虫尚未尝到爱情的欢乐就被人一脚踩死了。这些人物也几乎总是像那些昆虫一样死去。可是,还有另外的危险!当他们遇上符合他们想法的形体,这形体往往是一个面包商的女儿,他们就会像拉斐尔那样,像那只美丽的昆虫那样,在Fornarina 身边死去。吕西安就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他的天性充满诗意,在各方面好走极端,在善恶上也是如此。他把这样一个与其说是堕落的,不如说对堕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象成天使。她在他眼中总是洁白的,长着翅膀,纯洁而神秘,好像她就是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这样。

  ﹡指堂吉河德。
   ﹡意大利文:面包商的女儿。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吕西安已经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气。他不再出门;与埃雷拉一起用餐;整天思念着什么;写作;阅读外交论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样坐在长沙发上;一天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烟。他的马夫现在更忙于清洗这漂亮的水烟管和对它添加香料,而不是梳理马的鬃毛,用玫瑰花装饰马匹,策动它们去布洛涅森林里奔跑。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吕西安的额头惨白,由此发现被压抑的爱情痴狂病的痕迹。他便想探究这个男人心底的隐情,因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一个晴朗的黄昏,吕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无意识地凝望透过花园树丛的落日,一边吸着水烟,像老烟鬼那样深长而均匀地喷云吐雾。一声长叹把他从恍惚沉思中惊醒。他扭过头去,看到神甫站在那里,交叉着双臂。

  “你在这儿?”诗人说。

  “好大一会儿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绪跟随着你的思绪驰骋……”

  吕西安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像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在我看来,生活是天堂和地狱的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时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它就会使我厌倦,使我感到腻烦……”

  “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希望,怎么会感到腻烦呢……”

  “当人们不相信这些希望,或者这些希望太渺茫时……”

  “别说假话了!……”教士说,“你要对我敞开心扉,这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们之间有一件永远不该有的事:一桩秘密!这桩秘密已经存在十六个月了:你爱着一个女子。”

  “还有呢……”

  “一个不贞洁的姑娘,她叫‘电鳐’……”

  “那怎么样?”

  “我的孩子,我允许你找一个情妇,但她应该是宫中女子,年轻、美丽,有影响,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为你选中了德·埃斯帕尔,这样就能无所顾忌地把她当作交好运的工具。她永远不会使你的心灵堕落,而会让它自由自在……爱一个最下贱的妓女,而又不能像国王那样有权封她为贵族,那将是一个特大的错误。”

  “难道我是第一个放弃抱负,去追求无节制的爱情的人吗?”

  “好吧!”教士说,一边捡起吕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烟筒的bochetti-no,还给他,“我明白这句俏皮话。难道不能把抱负和爱情结合起来吗?孩子,老埃雷拉对你来说就是一位母亲,绝对为你尽心竭力……”

  ﹡意大利文: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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