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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六章

  次日,康布雷的科南克斯先生来接他的外甥孙女。他是乘旅行马车来的,在表外甥家只想停留玛格丽特和玛尔塔准备上路所需的时间。克拉埃先生亲切地接待了他,但显然很伤心,觉得丢了面子。老科南克斯猜到了巴尔塔扎尔的想法,吃饭的时候,他直言不讳地对他说:“我有你的几幅画,表外甥,我喜欢好画,这是一种叫人倾家荡产的嗜好;可是,我们个个都有自己的癖好……”

  “亲爱的舅公!”玛格丽特说。

  “你看样子破了产,表外甥,但一位克拉埃在这儿总有财宝,”他拍着自己脑门说,“还有这儿,是不是?”他指着心口补了一句。“所以我是信任你的!我在钱包里找到几个埃居拿来给你用。”

  “啊!”巴尔塔扎尔嚷道,“我会还给您许多财宝……”

  “我们在弗朗德勒拥有的唯一财宝,表外甥,是耐性和工作,”科南克斯厉声回答。“我们的先人在额头上刻着这两个词,”他指着梵·克拉埃庭长的画像说。

  玛格丽特拥抱了父亲,与他道别,向约赛特、费莉西叮嘱了几句,然后乘驿车去了巴黎。已成鳏夫的舅公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拥有万贯家私,所以他想续弦倒不是不可能的;杜埃居民以为克拉埃小姐会嫁给她的舅公。与有钱人结亲的传闻使公证人皮耶坎又来到克拉埃家。这个精于盘算的人在思想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两年来,该城的社交界分成两个不共戴天的阵营。贵族形成了第一个小圈子,布尔乔亚形成了第二个,对第一个自然十分敌视。整个法兰西突然分离,分割成两个敌对的民族,互相猜忌,怒气愈来愈大,这是外省参加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的主要原因之一。一个团体是极端君主派,另一个是极端自由派,二者之间有按身分高低吸收到这个或那个团体中的官员,他们在合法政权崩溃的时刻保持中立。在贵族和布尔乔亚斗争的初期,保王派的咖啡聚会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在与自由派咖啡聚会的竞争中大大出了风头,以致这类消受珍馐美味的宴会据说要了好几个人的命,他们如同铸得不好的臼炮,经不起这种演习。自然,两个团体排斥异已,变得纯而又纯。皮耶坎作为外省人尽管十分富有,却被排斥在贵族的圈子之外,给推到了布尔乔亚的圈子里。曾几何时与他过从甚密的人渐渐拒绝见他,接二连三的挫折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年届四十,这是准备结婚的男子一生中仅存的还能娶年轻姑娘的时期。他可以求婚的对象属于布尔乔亚,而他的雄心是留在上流社会,那是结一头好亲就可以把他引进门的。克拉埃一家离群索居,成了这一社会变动的局外人。尽管克拉埃属于外省的贵族旧家,但他操心的事情可能会阻止他顺应新的等级划分引起的反感。克拉埃家的小姐不管多么穷,也能给丈夫带来一切暴发户所向往的虚荣的好运。皮耶坎于是又到克拉埃家走动,暗中打算作出必要的牺牲,以期缔结一门从此将实现他的全部野心的婚事。

  玛格丽特出门在外期间,他来与巴尔塔扎尔和费莉西作伴,但他为时已晚地看出埃玛纽艾尔·德·索利是个令人生畏的竞争者。已故神甫的遗产看来很可观;在一个天真地用数字计算生活中一切事物的人看来,年轻继承人的金钱比皮耶坎从不在意的心灵魅力显得更有力量。这笔财产恢复了索利这个姓氏的全部价值。金钱和贵族身份如同两盏吊灯,交相辉映,亮度倍增。年轻校长待费莉西亲如兄妹,真挚的感情激起了公证人争强好胜的心。他试图压倒埃玛纽艾尔,在行话中夹杂着时髦词语,浮浅的奉承话配合着与他的相貌十分相称的迷惘神态和心事重重的哀怨。他一面自称看破红尘,一面把目光转向费莉西,想要她相信惟独她能够使他与生活和解。费莉西破题儿第一遭听到一个男人的恭维,把这些即使骗人也始终甜美如蜜的话听了进去;她把空虚当作深刻,迫切地需要把她心中涨溢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固定下来;于是她关心起表哥来了。或许她自己不知道,她嫉妒埃玛纽艾尔对姐姐情意绵绵的关切,大概想和她一样成为一个男人的目光、思想和关怀的目标。皮耶坎不难弄清比起埃玛纽艾尔,费莉西对他更偏爱,这成为他继续努力的一个理由,结果走得比他希望的还要远。埃玛纽艾尔密切关注这段关系到费莉西前途的恋情的开始,公证人或许是逢场作戏,费莉西的爱却天真幼稚。结果是,表兄妹之间有过几次情深意切的交谈,背着埃玛纽艾尔讲几句悄悄话,还有那些小小的骗人把戏,赋予一个眼神,一句话某种表情,这笑里藏刀的表情足以导致无知的错误。皮耶坎利用他与费莉西的交往,试图窥破玛格丽特此次旅行的秘密,以便了解这是否与婚事有关,他是否该放弃他的希望;但是,尽管他机敏过人,无论巴尔塔扎尔还是费莉西都不能给他任何点拨,原因是他们对玛格丽特的计划一无所知,她大权在握,对自己的计划闭口不提,似乎遵循了权力的准则。

  巴尔塔扎尔闷闷不乐,情绪消沉,令夜晚十分难熬。虽然埃玛纽艾尔终于说服化学家和他玩西洋双六棋,巴尔塔扎尔下棋时却心不在焉;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往往显得傻气十足。他失去了希望,为耗尽了三份财产感到耻辱,他是个没有钱的赌徒,破产以及与其说被毁灭,不如说落了空的希望的重负压弯了他的腰。这位天才被穷困封住口,他自谴自责,给人看到一幅真正悲剧性的情景,令最冷漠的人感动。连皮耶坎凝视这头笼中雄狮时也不无敬意,他的眼睛充满受到抑制的威力,由于忧愁而变得平静,由于光亮而变得黯淡,眼神在乞求嘴巴不敢讲出的施舍。时而一道光从这张枯槁的脸上闪过,一次新实验的设想使这张脸有了生气;继而,如果巴尔塔扎尔的眼睛凝视会客室,停留在妻子咽气的地方,几滴泪水如同炽热的沙粒,在因思想而张得极大的瞳孔的沙漠中滚动,脑袋则垂到胸前。他如提坦①一样举起了世界,世界却更沉重地砸在他的胸膛上。以男子汉的魄力克制住的巨人的痛楚,对皮耶坎和埃玛纽艾尔产生了影响,他俩有时大受感动,竟想送给这人进行一系列实验所需的款子;天才的信念是极富感染力的!两人完全想象得出克拉埃太太和玛格丽特怎么会把几百万扔进了这个无底洞;但是理智迅速阻止了感情的冲动;他们用安慰话表达内心的激动,而安慰话更加剧了这位遭了雷劈的提坦的痛苦。

  ①提坦,希腊神话中在宙斯和奥林匹斯诸神之前统治世界的巨神族,后被宙斯用雷电击瞎了双眼,并永远被囚于地球的深处。

  克拉埃只字不提自己的长女,既不打听她为何外出,也不关心她为何保持沉默,不给他和费莉西写信。索利或皮耶坎探问她的消息,他显得很不愉快。他是否预感到玛格丽特同他作对?是否因为把父亲的庄严权利让给了孩子而感到丢脸?是否他不再那样爱她,因为她即将成为父亲,而他成为孩子?或许有许多这样的理由,有许多这样难以言传的感情象云朵一样掠过心头,使玛格丽特忍受着无言的失宠。出名或不出名的伟人不管多么伟大,他们的尝试是否成功,都有出于人类本性的狭隘心理。由于双重的不幸,他们为自己的优点受的苦不下于为缺点遭的罪;或许巴尔塔扎尔还得熟悉虚荣心受触犯的痛楚。他的生活,玛格丽特不在时这四人齐聚一堂的夜晚,是愁闷凄凉、充满隐隐约约的忧虑的生活和夜晚。这些日子如干燥的荒原一样贫瘠,不过他们仍采到几朵花,获得少有的慰藉。长女变成了这个家庭的灵魂、希望和力量,她不在时,他们觉得云山雾罩。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巴尔塔扎尔耐心地等着女儿。舅公把玛格丽特带回了杜埃,他住了下来,没有回康布雷,大概想以自己的权威支持外甥孙女策划的一场政变。玛格丽特的归来是个小小的家庭节日。公证人和德·索利先生应费莉西和巴尔塔扎尔的邀请来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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