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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第四章

  将近一八一四年年末,克拉埃太太的痨病到了晚期,从此卧床不起。她不想在卧室里打发日子,她曾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而对消逝的幸福的回忆将引她不由自主地与现时对比,令她不堪忍受,所以她住在会客室里。医生们觉得这间屋子比她的卧室更通风,更明亮,更适于她的状况,便满足了她的心愿。这不幸女子了却余生的卧床支在壁炉和临花园的窗户之间。她在那儿度过了最后的时日,象圣人一样努力完善两个女儿的心灵,她乐于让自己的心灵之火在她们身上放射光芒。夫妇之爱的表现减弱了,母爱得以尽情抒发。母亲由于迟迟未能如此而显得更加亲切可爱。和所有宽宏大量的人一样,她体验到自以为是愧疚的高尚细腻的情感。她认为自己夺走了应该给子女的一部分柔情,千方百计弥补想象中的过错,对他们那样关怀,那样操心,他们觉得她慈爱之至;她简直想用自己心脏的跳动使他们活下去,用自己虚弱的翅膀庇佑他们,把所有她没有关心他们的日子集中为一天去爱他们。痛苦给她的爱抚,她的话语带上一股发自内心的甜蜜的暖意。不等她的声音用充满诚意的语调打动子女,她的眼睛已经在抚慰他们,她的手似乎总在向他们倾注祝福。

  克拉埃公馆恢复奢华的习惯之后,不久便不再接待任何人,它的与世隔绝变得更加彻底,巴尔塔扎尔也不再庆祝结婚纪念日,对此杜埃城并不感到惊讶。首先克拉埃太太的病似乎是这个变化的一个充足的理由,其次对债款的支付中止了恶言恶语的传播,最后弗朗德勒经历的政治变迁、百日战争、外国的占领,使人们完全忘记了化学家。这两年当中,该城那么多次险些被攻克,并连续被法国人或敌人占领;有那么多的外国人到这儿来,那么多的乡下佬在这儿避难,那么多的利害冲突被挑起,那么多的生命受到威胁,还有那么多的变动和不幸,人人只有顾自己的份了。来探访克拉埃太太的只有德·索利神甫和他的侄子,以及皮耶坎两兄弟,一八一四年冬至一八一五年,她度过了最痛苦的弥留阶段。丈夫难得来看她,晚餐后他在她身边倒是呆上几个小时,但她已没有力气作长时间的交谈,他说一两句永远不变的话,然后坐下,不再吭声,会客室肃静得可怕。

  德·索利神甫和他侄子晚上来克拉埃公馆串门的日子,这种单调才有一些变化。老神甫和巴尔塔扎尔下西洋双六棋,玛格丽特在母亲床边与埃玛纽艾尔聊天,她含笑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快乐,但不让人觉察到,他们交谈时滚滚波涛般流溢出来的纯洁无瑕的爱情有如一股清风,使她那颗饱受创伤的心多么舒畅,又多么痛苦。令这两个孩子陶醉的音调变化使她心碎,无意中发现的两人暗递的眼风使她这个垂危的人沉浸在对幸福时光的回忆中,尝到现时的全部苦涩。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感情细腻,他们压抑着爱情的妙不可言的稚气表现,以免触犯一个痛苦的女子,他们出于本能猜出了她受到的创伤。还没有人注意到感情有它自己的生命,有源于它产生的环境的天性;感情既保留它成长的地点的风貌,又保留影响其发展的思想的印记。有些在一团火热中孕育的激情始终炽烈如火,如克拉埃太太对丈夫的激情;其次有些感情得天独厚,保持着清晨的喜悦,其欢乐的收获始终伴随着嬉笑和节日;但也会遇到命中注定被忧郁环绕,被不幸包围的爱情,享受这种爱情的乐趣既吃力,代价又高,还要担惊受怕,被悔恨败坏或充满绝望。埋藏在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心里的爱情——但两人中还没有一个明白这就是爱情——,在克拉埃画廊阴暗的拱顶下,在一位严厉的老神甫面前,在一个沉寂宁静的时刻诞生的感情;这循规蹈矩,讳莫如深,严肃慎重,但富于甜蜜的细微变化、隐秘的快感,象在葡萄园一角偷吃几串葡萄那样咂摸滋味的爱情,染上了萌发时分点缀它的棕褐颜色,灰的色调。这两个孩子不敢在病榻前有任何露骨的表示,不知不觉地通过专心做一件事来增加他们的快乐,并把快乐铭刻在心底。这就是对女病人的照料,埃玛纽艾尔乐于参加照料,很高兴能够提前做这位母亲的儿子,从而与玛格丽特结合。少女嘴角一丝伤感的谢意替代了恋人的甜言蜜语。交换的一个眼神使他们的心充满欢乐,两颗心的叹息与眼见母亲的病痛发出的叹息差别甚微。他们间接吐露心曲,半吞半吐地许诺,压制心头的喜悦,这些短暂而美好的时刻,可以和拉斐尔在黑的底色上作的那些寓意画相比。他们两人都有一个信念,但不向对方承认;他们知道太阳当空,但不知道什么风将驱散聚拢在他们头顶的大片乌云;他们对未来疑虑重重,担心痛苦永远与他们相伴。他们怯生生地呆在黄昏的暗影中,彼此不敢说:我们将一起结束这一天吗?不过克拉埃太太向子女表示的温情高尚地隐藏起她对自己也不讲的一切。孩子们没有令她战栗和恐惧,他们是她的慰藉,但不是她的命根子;她靠他们活着,她为巴尔塔扎尔而死。

  丈夫在她身边若有所思地呆上几个钟头,不时朝她投去单调无神的目光,不管他的在场令她多么难受,她也只在这些残酷无情的时刻忘却她的痛楚。目睹巴尔塔扎尔对这位垂危女子漠不关心的外人会觉得他在犯罪;但克拉埃太太和女儿们已经司空见惯,她们了解这个男人的心,宽宥了他。在白天,如果克拉埃太太出现了危象,如果她病情恶化,或者看上去快要咽气,那么家里和城里唯一不知情的人就是克拉埃;他的贴身男仆勒缪基尼埃是知道的;但是母亲禁止女儿们开口,妻子又不告诉他早先他爱得那样热烈的女子所冒的危险。他来吃晚饭,画廊里响起他的脚步声时,克拉埃太太感到幸福,她就要见到他了,她鼓足气力品尝这份喜悦。他一进来,这个苍白半死的女人脸上现出红晕,好象恢复了健康,学者来到床边,执起她的手,看到的是她的假象;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她情况良好。他问她:“亲爱的妻子,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她回答他说:“好些了,我的朋友!”她要这个心不在焉的男人相信她第二天就会起床并恢复健康,巴尔塔扎尔全神贯注于别的事,以为致妻子死命的疾病不过是身体的不适。大家都知道她生命垂危,他却觉得她生气勃勃。这一年的结果是夫妻俩完全分居了。

  克拉埃在远离妻子的地方过夜,一清早便起床,把自己关在实验室或书房里;有女儿或两三位来探望她的朋友在场时才与她见面,他已经不习惯和她相处了。这两个过去习惯于一同思想的人,相隔很久才有构成感情生活的片刻的交流,肝胆相照,倾诉衷肠,终于这些难得的享受停止了。肉体的痛苦赶来援救这可怜的女人,帮助她忍受空白,忍受本来会杀死她的分离,如果说她还活着的话。她感到钻心的疼痛,有时反倒高兴没有让她一直爱着的人看到她的疼痛。在晚上的一段时间里,她凝神望着巴尔塔扎尔,知道他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幸福,便也感受到她给他谋得的这份幸福。这微小的享受对她已经足够,她不再问自己是否被人爱,她竭力相信这一点。她如履薄冰,不敢用力,生怕把冰踩碎,让自己那颗心淹没在瘆人的虚无中。没有任何事件搅乱这平静,慢慢折磨着克拉埃太太的疾病促成了内心的安宁,把夫妇间的情爱维持在被动状态,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八一六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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