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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他以一个敏捷得吓人的手势作了回答。克拉埃太太没有责备他,她从容地探测了他们两人将滚入的深渊,抓起他的手紧紧握住,笑着说:“谢谢,朋友,我对自己的能力是有把握的,”她对他说,“你为我牺牲的不仅仅是生命。现在轮到我作出牺牲啦!尽管我把钻石卖掉了几粒,可是还剩下一些,再加上我兄弟的钻石,足够给你弄来你的工作需要的钱。我原准备把这些首饰留给我们的两个女儿,但你的荣耀不是会给她们带来更加光彩夺目的首饰吗?何况,你不是总有一天会还给她们更美的钻石吗?”

  喜悦骤然间使丈夫容光焕发,约瑟芬却绝望之极;她痛楚地看到这个人的激情比他本人更强有力。克拉埃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信心,毫无畏惧地走在一条对妻子而言不啻是万丈深渊的路上。他信念弥坚,她疑虑重重,挑起最重的担子:女人不总是为两个人痛苦吗?此刻她乐于相信能够成功,希望证明自己为很可能把家产耗尽的举动充当帮凶是正确的。

  “我整整一生的爱也不足以表达对你的牺牲精神的感激,佩皮塔,”克拉埃动情地说。

  他刚讲完这句话,玛格丽特和费莉西走了进来,向他们问候。克拉埃太太垂下眼睛,在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幻想刚刚丧失了财产的孩子们面前发了一会儿呆;丈夫却把她们抱到膝头,快活地与她们交谈,十分高兴能够尽情流露令他透不过气来的喜悦。从此克拉埃太太进入了丈夫的火热生活。子女的前程,他们的父亲受到的敬重,对于她是与荣耀和科学之于克拉埃同样强大的两个动机。因此,当家里的全部钻石通过她的神师德·索利神甫的斡旋在巴黎卖掉,化学品制造商又开始发货时,这个不幸的女子不再有一刻的安宁。科学这个恶魔和吞噬她丈夫的研究狂热不断地搅得她心神不安,她生活在持续的期待中,整日象死人一般呆着,被强烈的欲望钉在安乐椅里,巴尔塔扎尔的欲望在实验室的工作中找到了刍秣,她的欲望却加据了疑虑和担心,把她的心灵折磨得好苦。她不时责备自己充当了一种激情的同谋,这种激情不可能达到目标,并且遭到德·索利先生的谴责。她站起来,走到临内院的窗前,恐怖地望着实验室的烟囱。如果烟囱冒烟,她就绝望地凝视着那股青烟,各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冲击着她的心灵和思想。她看到孩子们的财产随着青烟而去;但她挽救了他们父亲的生命:使他幸福不是她的首要职责吗?这最后一个想法给了她片刻的安宁。她获准进入实验室并呆在里面,但很快她不得不放弃这个小小的满足。她在那儿感受到过分强烈的痛苦,巴尔塔扎尔根本不管她,她的在场甚至常常好象妨碍了他;她在那儿嫉妒得失去了耐性,残忍地想把房子炸掉;她在那儿被千百种闻所未闻的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这时勒缪基尼埃变成了她的睛雨表:听见他吹着口哨,走来走去地侍候他们吃饭,她猜测丈夫的实验进展顺利,他抱着即将成功的希望;倘若勒缪基尼埃闷闷不乐,脸色阴沉,她向他投去痛苦的目光,知道巴尔塔扎尔不高兴。女主人和仆人终于相互理解了。虽然一个骄傲,另一个既傲慢又顺从。这位无力招架思想极度消沉的弱女子经不起希望与失望交替出现的折磨,多情女子的忐忑不安和为家庭担忧的母亲的焦虑更加剧了这种折磨。过去她为令人忧伤的沉默感到心寒,如今她也缄口不语,没有察觉家里笼罩着阴沉的气氛,光阴在这间会客室里流逝,整天没有一个笑脸,常常没有一句话。出于母亲的可悲远见,她让女儿养成操持家务的习惯,试图要她们学会一样女子的手艺,以便陷入贫困时可以谋生。这户人家室内的宁静掩盖着可怕的骚动。将近夏末,巴尔塔扎尔花光了由德·索利老神甫居间在巴黎卖掉的钻石的钱,并向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商号借了两万余法郎。

  一八一三年八月,本篇故事开场大约一年以后,克拉埃做了几次成功的实验,可惜他看不上眼,至于研究的主要目标,他的努力毫无结果。在结束了他的一系列工作的那一天,他被无能感压垮了:他大失所望,确信挥霍了巨款而一事无成。这是一场令人惊恐的灾难。他离开阁楼,缓步下楼来到会客室,倒在一张安乐椅里,在孩子们中间呆了片刻,象死了一般,不回答妻子向他提出的一连串问题;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他赶紧回房,免得别人看见他的痛苦,约瑟芬跟着他,把他带到自己卧室,巴尔塔扎尔单独和她在一起,不再抑制绝望的流露。这一串串男人的眼泪,这一句句泄气的艺术家的话语,身为一家之长的悔恨,带着恐怖、柔情、疯狂的特点,比克拉埃太太以往的一切痛楚更令她难过。受害者安慰了刽子手。当巴尔塔扎尔带着确信无疑的可怕腔调说:

  “我是个混蛋,我拿孩子们的生命,拿你的生命冒险,为了你们的幸福,我必须自杀!”这个字眼给她当胸一击,她了解丈夫的性格,担心他会立即实现这个绝望的心愿。她感到发生了一场从根本上搅乱了生活的革命,由于佩皮塔装出骗人的冷静,扼止了这场革命的暴烈后果,因而它更加有害。

  “我的朋友,”她回答说,“我没有请教皮耶坎,他与我们交情不深,见我们破产私下不会不高兴,我请教的是一位老人,他待我情同父女。我的神师德·索利神甫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可以挽救我们不致破产。他来看了你的藏画。画廊里的那些画的价值可以支付你的产业的全部抵押款,和你欠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商号的钱,你在那儿大概有笔账要结清吧?”

  克拉埃点了点白发苍苍的头。

  “德·索利先生认识阿姆斯特丹的哈波和丹凯尔;他们对绘画爱得发狂,象暴发户似的渴望炫耀名门世家才有的奢华,他们会按照我们的画的全部价值付钱。这样我们就又有了收入,你可以从将近十万杜卡托的卖画款中取一部分资金继续做你的实验。我和你的两个女儿,我们很容易知足。假以时日,勤俭持家,我们将在空画框里放上别的画,你将幸福地生活!”

  巴尔塔扎尔朝妻子抬起头,喜忧掺半。两个人的角色掉换了。妻子变成丈夫的保护人。这个满怀温情,一颗心与约瑟芬的心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男人把她抱在怀里,没有发觉可怕的抽搐令她浑身颤动,头发和嘴唇神经质地抖个不停。

  “我原先不敢告诉你,在我和绝对之间几乎没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为了使金属气化,我只差找到一个办法,在大气压等于零,总之在一个绝对真空的环境里,把金属置于高温之下。”

  克拉埃太太忍受不了这个自私的回答。她期待着对她的牺牲表示热烈的感谢,得到的却是一个化学问题。她突然离开丈夫,下楼到会客室,倒在自己的安乐椅里,在两个吓坏了的女儿之间,泪如泉涌;玛格丽特和费莉西每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分别跪在安乐椅的两侧,象她一样哭起来,她们不知道她伤心的原因,好几次问她道:“母亲,您怎么啦?”

  “可怜的孩子们!我死了,我有感觉。”

  这个回答使玛格丽特打了个寒噤,她第一次从母亲的脸上觉察到褐色皮肤的人特有的那种苍白的痕迹。

  “玛尔塔,玛尔塔!”费莉西嚷道,“来呀,妈妈需要你。”

  老陪媪从厨房跑来,见这张略带茶褐色、红通通的面孔白里透青:“耶稣的圣体啊!”她用西班牙语嚷道,“太太快死了。”

  她匆匆走出去,叫约赛特烧洗脚水,然后回到女主人身边。

  “别吓着先生,什么也别对他说,玛尔塔,”克拉埃太太大声说,“可怜的、亲爱的女儿们,”她死命地把玛格丽特和费莉西拥在心口,补充道,“我真想活着看到你们幸福并且嫁了人。玛尔塔,”她又说,“叫勒缪基尼埃去德·索利先生家,就说我请他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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