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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这一日的王后是芳龄十六、被父母介绍给社交界的玛格丽特。她的极端纯朴,她的天真神情,特别是与这所住宅协调一致的容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正是当地画家笔下的那类弗朗德勒少女:一张圆圆胖胖的脸;栗色的头发,光滑地披在额头,从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一双灰里带绿的眼睛;漂亮的胳臂,不影响美观的丰腴;羞怯的神情,但在高而平的额头上显露出隐藏在表面的平静和温柔下的刚毅。她既不忧郁,也不伤感,但看上去不大活泼。思考,秩序,责任感,弗朗德勒人性格的三种主要表现,给她的脸带来了生气,这张脸乍看上去冷冰冰的,但线条的优雅和为家庭幸福作出保证的安详的傲气,又把人们的目光引了回来。奇怪的是,她既不象母亲又不象父亲,却酷似外祖母,一位布鲁日的科南克斯,这有珍藏的肖像为证。对这一怪现象生理学家们至今仍不甚了了。

  夜宵给晚会添了几分生气。虽然军队的惨败禁止跳舞的娱乐,但人人都想这不该排除吃喝的乐趣。爱国者们迅速离席回家了,漠不关心的人和几个牌迷,以及克拉埃的好几位朋友留了下来;但是,渐渐地,这座被灯火照得通明、杜埃全体显要济济一堂的房子恢复了沉寂;清晨一点前后,游廊空无一人,一间间客厅的灯火熄灭了。最后,一度人声鼎沸、亮如白昼的内院又变得漆黑阴暗,预示了等待这个家庭的前途。克拉埃夫妇回房间后,巴尔塔扎尔让妻子看了波兰人的信,她把信还给他,做了个忧愁的手势,她预见到了未来。果然,从这日起,巴尔塔扎尔无法掩饰悲伤和不堪忍受的烦闷。

  早晨,全家用完早餐后,他在会客室里和儿子冉玩一会儿,和两个忙着缝衣、刺绣、织花边的女儿聊天;但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些游戏,这种闲聊。他这样做好象是履行义务。妻子穿戴好又下楼时,总发现他坐在安乐椅里,望着玛格丽特和费莉西,耐心地听着线轴的响声。报纸来了,他慢慢地读报,象一个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的退休商人。然后他立起身,透过玻璃窗凝望天空,又回来坐下,漫不经心地拨着火,好象思想的专横剥夺了他对自己一举一动的意识。克拉埃太太对自己缺乏学识、记忆不佳深感遗憾。她很难就一个有意思的题目进行长谈;何况在两个话已说尽,不得不到感情生活或物质生活之外寻找散心的话题的人之间,这或许是不可能做到的。情感生活有其时刻,并且需要对立面;物质生活的旁枝末节不可能久久吸引习惯于迅速作出决断的才智高超的人;而世界对于多情的心灵是无法忍受的。两个彼此完全了解的孤独者应该到思想的最高领域去寻找消遣,因为细小不可能与巨大相抗衡。再说,当一个人习惯于做大事的时候,如果他在心灵深处没有保留那种天真的要素,那种令天才人物不失可爱的孩子气的无拘无束,那就什么也不能使他开心;但是,在那些以见识一切,知道一切,理解一切为己任的人身上,童心未泯是极为罕见的人类现象。

  头几个月,克拉埃太太在爱情和需要的启发下作出了闻所未闻的努力,从这种危急的处境中摆脱出来。时而她想学她从未能玩过的西洋双六棋,由于不难想象的奇迹,她终于学会了。时而她要求巴尔塔扎尔指导女儿们读书,使他关心她们的教育。这些办法全用尽了。约瑟芬在已尔塔扎尔面前如同德·曼特侬夫人①面对路易十四的时刻来临了;但为了给昏昏欲睡的主子解闷,她既无大权在握者的排场,又无宫廷的计谋,这个宫廷和暹罗王或波斯萨非王的使团一样善于作戏。在耗尽了法兰西的钱财之后,君主迫不得已用阔少的办法搞钱,他失去了青春,没有新的成就,在荣华富贵中间感到极端无能;王家保姆虽然会哄孩子,有时却安慰不了由于滥用了人和物,滥用了生命和上帝而痛苦的父亲。克拉埃却是因为力量太大而痛苦。一个紧紧扼住他脖子的想法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梦想着科学的盛典,献给人类的财宝,给予他的荣耀。他感到痛苦,犹如在贫困中挣扎的艺术家,犹如被缚于神庙大柱上的参孙。②对这两个君主后果是一样的,尽管知识之王被自己的力量所压倒,另一个则因为软弱而意气消沉。佩皮塔一个人怎能对付这种科学的相思病呢?她在用尽繁忙的家务向她提供的手段之后,又向社交界求援,每周举行两次咖啡晚会。在杜埃,咖啡晚会取代了茶会。在这种聚会中,客人们整整一个晚上喝着在这个温良的地区储满地窖的葡萄美酒和利口酒,吃着甜食,啜饮清咖啡或冰镇的牛奶咖啡;女士们则咏唱抒情歌曲,讨论服饰打扮,闲扯城里鸡毛蒜皮的家常。这始终是米埃里或泰尔比尔笔下的画面,只是没有灰色尖帽上的红羽毛,没有六弦琴和十六世纪的漂亮服装。但巴尔塔扎尔为了当好一家之长所做的努力,假装出来的和蔼,昙花一现的才气,一切的一切,在他次日的疲惫中显示出他已病入膏盲。

  ①曼特侬夫人(1635—1719),法国诗人阿格里帕·德·奥比涅的孙女,一六五二年嫁给诗人保尔·斯卡龙,一六六〇年丈夫去世。一六六九年她成为宫廷女官,负责抚养国王的子女。一六八三年王后去世,路易十四于次年与她秘密结婚。

  ②参孙,传说中古代以色列人的英雄,据《旧约·士师记》载,父母曾替他发愿终生蓄发,乃具超人之力。后他所爱的非利士女子探知其力大的秘密,乘其熟睡将其头发剃光。非利士人挖其双目,投入狱中,一日祭神时将其系于神殿二柱间戏弄。此时发已再生,大力复至,他奋力摇动二柱,使大殿倒塌,参孙和非利士人同归于尽。

  这些不间断的节日,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证明了疾病的严重。巴尔塔扎尔在滚进深渊以前遇到的这些树枝,延迟了他的坠落,却使他摔得更重。虽然他绝口不谈自己过去的工作,由于感到不可能重新开始做实验,他不发一句怨言,但他象大病初愈的人一样举止透着忧伤,声音微弱,神情沮丧。连他拿起火钳无牵无挂地在火中用煤块搭奇形怪状的金字塔的动作往往也流露出烦闷。等挨到晚上,他显而易见地感到高兴;睡眠想必使他摆脱掉一个纠缠不休的想法;然后,第二天起床时,看到有一整天要打发,他悒悒寡欢,似乎在测量他必须消耗的时间,正如一名疲乏的旅客凝望着正待穿越的一片沙漠。克拉埃太太知道他无精打采原因何在,但她尽量不去想造成的创伤有多么深广。对抗精神上的痛苦,她一身是胆,对抗心灵的宽宏大度,她无能为力。当巴尔塔扎尔带着一个闷头想心事的人的神情听两个女儿的谈话和冉的笑声时,她不敢盘问他;但看到他甩掉忧郁,出于慷慨之心努力装出快活的样子以免令别人伤心时,她又不寒而栗。见父亲向两个女儿献殷勤,与冉嬉戏,泪水润湿了约瑟芬的眼睛,她走出房去,以掩饰英雄气概使她感情产生的波动,女人们深知这种气概的代价并为之心碎;克拉埃太太这时想说:“杀死我吧,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知不觉地,巴尔塔扎尔的眼睛失去了火一般的神采,呈现出老人那种黯淡无光的海蓝色。他对妻子的关切,他的言谈话语,他的一切都显得很笨拙。将近四月末,这些症状更趋严重,克拉埃太太惊恐万分,她无法忍受这种情景,千百次地责怪自己,同时十分佩服丈夫遵守诺言,讲弗朗德勒人的信义。有一天,她觉得巴尔塔扎尔从未这样消沉,于是不再迟疑,要牺牲一切救他性命。

  “朋友,”她对他说,“我解除你的誓言。”

  巴尔塔扎尔神色吃惊地望着她。

  “你在想你的实验吗?”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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