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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不无焦虑地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勃勃生机,紧随一位女子的脚步而去。这女子的衣着表明,她生活在深深的、彻头彻尾、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贫困之中。比起他每晚在滑稽剧院①、歌剧院、交际场上见到的那许许多多的女子,她并不更加标致,显然也不如德·玛奈维尔夫人②年轻。他得到玛奈维尔夫人的约会,日期就是这一天,说不定此时此刻她还在等待着他哩!但是,在这个女子的黑眼睛偷偷向他投来的那温柔、怯生、深沉而又飞快的一瞥中,有那么多深藏在内心的痛苦和受压抑的欲望!她在一家商店里停留了一刻钟。待她走出商店,与在几步开外等待着她的米兰人恰好四目相对时,她又含着火一样的热情羞红了脸!……总之,“但是”,“如果”太多了,一种疯狂的欲念占据了伯爵的心田。在任何语言中,甚至在花天酒地享乐的语言中,都说不出这种疯狂欲念的名称。伯爵开始追踪这个女子,终于象一个老巴黎一样干上了猎取暗娼的勾当。 ①指意大利剧院。 ②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夫人,即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人间喜剧》中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见《婚约》。 走在路上,不论置身在这个女子的后面还是前面,他都时时仔细打量她的长相和神情,以便驱走已在自己头脑中扎根的荒唐而又疯狂的欲望。他如此反复观看,那快感反倒比前一日欣赏自己心爱的一个女人那熏香沐浴后无一瑕疵的线条时所产生的快感更加强烈。有时,不相识的女子低下头去,斜眼向他投过拴在地头的山羊那样的一瞥,①看到自己一直受到追踪,她便加快脚步,好象要逃走的样子。然而,车辆堵塞或其他偶然事件使安德烈又到了她身边时,贵族青年见她在自己的目光下低下头去,而面部表情中毫无厌恶表示。这些极力控制激情的确定无疑的信号给他脱缰的幻想又抽上了一鞭,于是他一直狂奔到寒衣街,因为那陌生女子,七弯八拐,绕来绕去之后,以为已经向异乡人掩盖了自己的踪迹,突然进了这条街。异乡人对这一诡计甚感惊异。夜幕降临。两个脸上涂得血红的女人正在一家杂货店的柜台上喝茴香酒,她们看见了这个少妇,叫住了她。陌生女子在门口停下脚步,用充满柔情的几句话回答别人对她的热情问候,然后又奔跑起来。安德烈走在她身后,见她消失在这条街最阴暗的一条小巷之中。那小巷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他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刚刚进去的这所房屋,外观令人却步,引起他近乎恶心的感觉。他后退一步,想仔细端详一下这个地点。这时,正好碰上一个面色难看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于是向他打听消息。这人右手拄着一根疤疤结结的手杖,左手叉着腰,对他的话只回答一个字:“小丑!”但是,街灯的光照在意大利人的面庞上,这人一打量意大利人,立刻换上了胁肩谄笑的表情。 ①典出维吉尔的《牧歌》第三首第八句。 “啊,对不起,先生,”他完全改变了语调重又开言道,“还有一个饭馆,一种客饭式的,那里烹调很糟糕,往汤里放乳酪。说不定先生是在寻找这家低级小饭店,因为从装束上很容易看出,先生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非常喜欢浓汤和乳酪。如果先生希望我给他指点一家更好的饭馆,我有一位姑母,就住在这附近,她很喜欢接待外国人。” 安德烈将斗篷领子拉到连鬓胡子那么高,一纵身跳出了这条街。这个卑鄙下流的人令他作呕,其衣着与举止与陌生女子刚刚进去的那所寒伧房屋倒很协调。他回到自己的住宅,那里千百般的讲究叫他心情舒畅。然后他到埃斯巴侯爵夫人①家里度过晚上的时光去了,为的是尽量洗去白天一段时间内那暴君般左右了他的一念之差的污点。可是,待他上床就寝时,夜阑人静,白天的景象重又出现在眼前,比在现实中更清晰,更生动。陌生女郎仍在他面前走着:有时,跨过阳沟时,她还露出那滚圆的腿;她那神经紧张的双臂,每走一步,都在打颤。安德烈很想再跟她搭话,可是,这位米兰贵族马尔科西尼,竟然没有这种胆量!后来,他眼见她进了这条阴暗的小胡同,小胡同遮住了他的视线,再也看不见她了。这时,他才责备自己为何不一直跟随她进入小胡同。 ①埃斯巴侯爵夫人也是《人间喜剧》中的一位时髦女子。一八三〇年时她三十五岁,她的沙龙刚刚重新开放,见《妇女再研究》。 “一言以蔽之,”他心中暗想,“她之所以回避我,想让我失去她的足迹,是因为她爱我。在这类女人身上,抗拒就是爱情的证明。若是我已经将这场男女之情推向前进,说不定最后已经与厌恶相遇,那我现在就会睡上安稳觉了。”象思想与情感皆很丰富的人不知不觉之所为那样,伯爵有分析自己最强烈感受的习惯。然而使他惊异的是,他并非在视觉的理想境界中重见寒衣街的陌生女子,而是在赤裸棵的令人伤心的现实状态中。不过,如果他心血来潮剥掉了这个女子贫穷的号衣,反倒会损害她的形象了。因为他想她,想得到她,爱她,要的正是穿着脏袜子、坏了跟的鞋,戴着草帽的她!他希望在眼看她进去的那所房屋中得到她! “难道我叫怪癖给迷上了?”他心惊肉跳地自言自语,“我还没到这个地步,我二十三岁,与玩腻了的老头子毫无共同之处。”他看出自己成了任性的掌中物,而这个心血来潮的强烈程度本身又使他有些放下心来。这样不同寻常的内心斗争,这样的思考和这一奔跑追逐的爱情,肯定会使一些对巴黎生活司空见惯的人惊异不止。但是,他们大概也会发现,安德烈·马尔科西尼并不是法国人。 安德烈在两位教士中间长大。这两位教士按照安德烈虔诚的父亲的指示,难得放开这孩子一步。安德烈并没有在十一岁上爱上一个表妹,也不曾在十二岁上引诱母亲的贴身侍女。他不曾进过中学,在那里,最完善的教育并非国家兜售的教育①。最后,他住在巴黎还只有几年时光。所以他对这些骤然而至而又深刻的印象还能感受,而法国教育、法国风习已经构成了抵挡这些的强大神盾。在南国,伟大的激情常常产生于一瞥之中。有一位加斯科涅②贵族,善用各种思考使许多敏锐的感觉缓解下来,他拥有千百种小小的秘方以对付自己头脑和感情的突然“中风”。他曾经给伯爵出主意,叫他至少每月来一次狂饮作乐以预防这种心灵上的暴风雨。如果不采取这样的提防措施,这种心灵上的暴风雨常常会不合时宜地降临。安德烈此时想起了这个建议。“好吧,”他想道,“明天是一月一号,我明天就开始。” ①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和《三十岁的女人》中强制中学对少女爱情观所起的极坏作用。他还有过就年轻人的中学生活写一篇《私人生活场景》的计划。 ②加斯科涅,法国的西南部旧省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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