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被遗弃的女人 | 上页 下页


  “我以为,”她继续说,“一个男子绝对不该遗弃一个像我当时处境的女人。可是我被遗弃了,人家不喜欢我。不错,我一定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我太痴情了,太忠心了,或者要求过高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长时间内当过原告,现在我不得不屈服来当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牺牲我自己去宽恕那个我原来认为应该控诉的男人。我不够机灵,没能抓住他;命运已经狠狠地惩罚过我的笨拙。我只知道爱。一个在恋爱的时候还能想到自己吗?因此当我应该当暴君的时候,我却当了奴隶。将来认识我的人会责备我,可是他们也会敬重我。我所受的痛苦教会了我绝对不要去冒再一次被遗弃的危险。我真不明白这件事发生了一星期以后我怎么还能够活着,因为忍受惨变以后头几天的痛苦真不容易,这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惨变。一个女人要单独居住三年以上,才能够有力量像我现在这样谈论这痛苦的遭遇。通常情形,极度痛苦的结果就是死,那么,先生,我的结局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坟墓的死亡罢了。啊!我受过多少痛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她的美丽的眼睛,仰望墙上的突饰,毫无疑问,她是经常把不应该让陌生人听见的心事向突饰倾诉的。

  每当女人们不敢正视她们的对话人时,突饰就是最温和、最驯服、最百依百顺的听取她们秘密的知心人。妇女闺房里的突饰就仿佛是专设的机构。难道我们不能称它为缺少一个神甫的忏悔所吗?眼前这时刻,德·鲍赛昂夫人口齿伶俐、容貌俊美,如果不怕过分的话,还可以说她充满风情。她对自己给予正确的评价,他在自己和爱情之间设置最难逾越的障碍,这样她就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绪;而且她把目标举得越高,目标就越发叫人注目。最后她低下头来,注视着加斯东,还留神事先消除掉痛苦的回忆留在她眼睛里的过分感人的表情。

  “你承认我应该冷漠和孤独了吗?”她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

  德·尼埃耶先生觉得内心有强烈的欲望,想跪倒在这个无论在理智或者荒唐行为方面都十分崇高的女人跟前,但是他害怕被她窃笑;于是他抑制住自己的狂热和想法。他既害怕不能够清楚地表达他的思想,又害怕遭到可怕的拒绝或者嘲笑,对这种嘲笑的恐惧足以使最热烈的心灵也冰冷下来。他在感情冲动时对感情加以抑制,产生的反应就是深沉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尝到的,因为他们经常被迫咽下他们的欲望。不过,他仍然不得不打破缄默,用颤抖的声音说:

  “夫人,请你允许我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动的事吧,那就是向你承认你使我体会到的一切。你使我的心胸变得崇高伟大!

  我觉得我心里有个欲望,那就是用我的一生来使你忘却你的痛苦,来代替那些憎恨过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人而爱你。可是我的心情吐露得太突然了,今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种吐露是正当的,我应该……”“够了,先生,”德·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个人都走得太远了:我的意图只不过是想使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绝不要显得太生硬尤情,而且向你解释我拒绝的惨痛理由罢了,我并不想别人恭维我。卖弄风情只有幸运的妇女身上才合适。听我的话,让我们继续做陌生人吧。将来你自然会知道,终有一天要拆散的结合,还是不结合最好。”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额头皱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外表贞洁:

  “一女人如果在一生的各个阶段都不能够跟随她所爱的男人,”她又说,“她是多么痛苦啊!何况,这个男人要是真的爱她,这深切的悲痛难道不会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引起可怕的反应吗?这岂不是对双方都不幸吗?”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微笑着站起来。使得她的客人也站起来。

  “你没有想到来库尔瑟勒是听说教的吧?”

  这时候加斯东觉得自己同这个卓越的女人之间,比初接触时距离更远了。他认为刚才度过的美妙时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为女主人喜欢展示聪明而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个礼,绝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男爵拼命思索一种方法,可以出其不意地发现个女人的真正性格,这个女人又软又硬,真像发条一样;由于他看见过这一个性格的各种变化,所以他没法对她确立一个真正的判断。接着她的嗓音的各种声调又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她的行动举止,容貌的神气,眼睛的顾盼,在回忆中都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爱。在他的心中,子爵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大放光芒,他所感受到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觉醒,一个印象又带出另一个,再一次诱惑他,把他开头没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灵美向他展示出来。他陷入飘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楚的思想也在沉思当中打起架来,互相冲突,使灵魂在短期间内变得十分狂热。必须是年轻人才能理解和揭示这一类狂热的抒情诗的秘密,心灵就在这种抒情诗里受到最正确和最疯狂思想的袭击,而且屈服于最后一种思想的袭击下,这种思想按照一种不可知力量的摆布,或者是充满希望的思想或者是充满绝望的思想。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子几乎总是被自卑的情绪控制着,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乱都使他不安,他害怕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爱情,他所看见的只是困难,自己因此就害怕起来,他为自己不能取悦对方而发抖,如果他不是爱得那么厉害,他的胆子就会更大些;他越感到幸福的价值,就越是不相信他的爱人会轻易赐给他幸福;而且,也许他过分陶醉在他的快乐中,他害怕不能反过来给对方快乐;如果不幸他崇拜的偶像是专横成性的,他只好远远地和秘密地热爱她,万一对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爱情只好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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