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被遗弃的女人 | 上页 下页


  “我错了,夫人,”他用坚信不疑的口气回答;“可是热诚、卤莽和对幸福的热烈追求,在像我这种年龄的人,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现在,我懂得了我不应该想方设法来看你,不过我的欲望是很自然的……”他设法多用感情少用理智,去叙述他不得不隐居到这小地方的痛苦。他把自己描绘成为一个感情热烈的年轻人,可惜缺乏爱情作为感情的养料,叫人想到他是值得被人温柔地爱恋的人,只不过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年轻貌美、有眼力、温柔体贴的女人给他尝尝爱情的滋味罢了。他解释了自己有失礼仪的过程,却不愿意加以辩护。他恭维德·鲍赛昂夫人,向她证明她正是他心目中被大多数青年不断追求而不能到手的标准情妇。然后,他叙述了他一大清早就在库尔瑟勒周围散步的经过,还谈到了他看见这所邸宅就产生的遐想,最后他终于能够走进来了,这样他就煽起了女人心中一种难以形容的宽容感情,这种感情是女人发觉自己能够激发别人的狂热爱情时总要产生的。他使她在冷漠的孤寂生活中听到了充满热情的声音,他把年轻人热烈的冲动和良好教养所显示出来的才智魅力都带到这孤寂生活里来。德·鲍赛昂夫人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真挚的感情,不能不强烈地感到这种感情的甘美滋味。她禁不住凝视着德·尼埃耶先生的富有表情的脸,赞赏他灵魂里崇高的信心,这个信心还没有受到人生残酷教训的破坏,还没有被野心和虚荣心永不休止的盘算所毁灭。加斯东是全盛时期的年轻人,他是一个还不知道自己有远大前程的有个性的男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人都在对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作出对他们的安宁最有危险的想法,而且尽力把这些想法向对方隐瞒。这一边,德·尼埃耶先生从子爵夫人身上看出来她是罕有的女性之一,这种女性总受到本身的十全十美和她们具有的不熄灭的柔情所危害,只要她们准许别人爱上她们,她们的娴雅美貌就成为最不足道的魅力了,因为她们灵魂里的感情无穷无尽,灵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们的美的本能同表达爱情的千变万化的方法结合起来,能净化肉体的快乐,使这些快乐变成几乎是圣洁的。这就是女性所具有的令人钦佩的秘密,是大自然不轻易赐与的珍贵礼物。

  那一边,子爵夫人听了加斯东用真诚的口吻给她讲述了他年青时代的不幸,就猜到这羞怯使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孩子所产生的痛苦,因为寒窗苦读使这一类大孩子没有受到腐蚀,没有同社会人士接触,这些社会人士会用大套经验理论来破坏年轻人的美德。她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所有妇女的梦里情人,这个情人既没有家庭和财产的自私观念,也没有那种一开始了最初的冲动,就会扼杀忠诚、荣誉、克已、自尊等美德的个人情绪,这些美德是灵魂的花朵,它们起初把非常强烈却又十分细腻的感情丰富了生活,而且使人心内重新产生正直观念,只要有了个人情绪,这些花朵立刻就枯萎了,他们两人一旦冲进广袤的感情领域里,就在理论方面走得非常遥远,两人各自探测彼此的灵魂深处,互相查问彼此谈话的真意。这种探索在加斯东方面是不自觉的,但在德·鲍赛昂夫人方面却是事先考虑过的。她运用先天的或后天的聪明灵巧,说出同自己的意图相反的意见,探测德·尼埃耶先生的见解,而且使意见不致损害自己。她太聪明、太可亲,对一个她完全信任,而且她认为一别以后不会再见面的青年态度太自然,以致她讲了一句美妙的话以后,加斯东竟然天真地喊起来:

  “哎哟!夫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抛弃你呢?”

  子爵夫人没有吱声。加斯东脸红了,他认为他得罪了她。

  事实上这个女人只吃了一惊,因为自从她遭遇不幸那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深切和真诚地感到快乐。德·尼埃耶先生发自内心的这一下喊声所获得的成功,连最狡猾的机灵鬼运用手腕也无法达到。这是一个青年情不自禁发自肺腑的判决书,这个判决书谴责了社会,控告了那个抛弃她的男子,证明她完全有理由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受折磨。她曾经热切地希望人世宽宥她,别人同情她,社会尊敬她,都被残酷地拒绝了;现在这一下喊声总算满足了她的深深地隐藏在内心的一切希望,何况这下喊声还被衷心的甜言蜜语和女人最爱听的赞美的话衬托得更动人心弦。她被人理解了,懂得了,德·尼埃耶先生很自然地给了她一个从跌倒中提高威望的机会。她瞧了一下挂钟。

  “啊!夫人,。加斯东喊起来,“不要因为我冒昧来访而处罚我。如果你只肯赏赐我一个晚上,就请你赏脸不要这么快就结束。”

  她对他的恭维嫣然一笑。

  “不过,”她说,“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多一刻钟或者少一刻钟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讨你欢喜,那才是灾难。”

  “不要对我这样说,”她严肃地说。“要是我不处在目前的环境,我会很高兴地接待你。现在我不同你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你说,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同你见面。我相信你有相当伟大的心胸,不会不感觉到,只要人家怀疑我又犯一次错误,我在所有的人眼中便成为一个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再过一种纯洁无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极强的自尊心,不会不设法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继续留在社会里,我的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由于我的婚姻而受尽了法律的害,又由于爱情而受尽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保持我现在的地位,我就应该承受那些横加在我身上的责任,我也不会看得起我自己,我没有那种最高的社会道德,这种道德叫把自己送给一个我所不爱的男人,我不顾法律的束缚,打破了婚姻的枷锁,这是错误,这是罪孽,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不过,对我来说,不这样做就等于死亡,而我却想活下去。要是我有了孩子,也许我会找到力量去忍受礼仪所强加给我的婚姻的痛苦。当我们还是十八岁可怜的大姑娘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们要叫我们去干什么。我违反过社会的法律,社会惩罚了我,我们彼此谁也没亏待谁。我追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是我们的天性吗?我那时年轻貌美……我以为已经遇到了一个同他的外表一样多情的男子。曾经有一阵子我被他热烈地爱过!……”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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