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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是的,我知道,”贝卡说,“我真希望他们别把那些人吊在上面那么久。那味道会钻进我们卧室,让我直反胃。不过,地下室的纠正禁闭性质不同,那是为我们好。好了,我们去取你的衣装吧,然后你就能选名字了。”

  阿杜瓦堂有一份经过批准的名字列表,是由丽迪亚嬷嬷和其他资深嬷嬷们攒出来的。贝卡说,那些名字都取自于女性一度钟爱的物件的名称,并经过再三斟酌,因而都是令人放心的好名字,但她本人并不知道那些物件都是什么。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不知道,她说。

  她把列表上的名字读给我听,因为我那时候还不识字。“美宝莲怎么样?”她说,“听起来很可爱。美宝莲嬷嬷。”

  “不要,”我说,“太花哨了。”

  “爱芙莉嬷嬷怎么样?”

  “太冷傲了。”

  “那这个呢:维多利亚?我记得以前有过一位维多利亚女王。你可以叫维多利亚嬷嬷:即便我们还在恳请阶段,也可以用嬷嬷的称谓。但要等我们去国外完成珍珠女孩的传教使命,才能正式被封为嬷嬷。”在维达拉学校,我们没学过太多珍珠女孩的内容——只知道她们很勇敢,冒着生命危险为基列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应该尊敬她们。

  “我们要去国外吗?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很吓人?难道基列并不很辽阔吗?”那感觉就像坠跌出了世界本身,因为基列显然是无边无际的。

  “基列比你想象的要小,”贝卡说,“周围还有别的国家。我会在地图上指给你看的。”

  我肯定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因为她笑了。“地图就像一幅画。我们在这儿会学习怎样读懂地图。”

  “读图?”我说,“你要怎么读?图又不是书。”

  “你会明白的。我一开始也不会看地图呀,”她又笑了,“有你在这儿,我再也不会孤单了。”

  六个月后会怎样?我很忧虑。阿杜瓦堂会允许我留下来吗?嬷嬷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察看一株植物,让人浑身不自在。她们要求我低头看地板,那是很难做到的:眼神稍微抬高一点,就等于盯着她们的身体看,那不礼貌;要是直视她们的眼睛,那就算放肆了。除非高级别的嬷嬷先对我说话,否则我决不能开口,这也很难做到。顺服,卑屈,俯首听命:这些美德是必需的。

  接着是识字,我觉得很挫败。我心想,也许我不年轻了,已经学不会了。也许这就像绣花一样:你必须从很小的年纪就开始学,否则就永远笨手笨脚的。但我一字一句地学会了。“你天生就有这本事,”贝卡说,“你比我刚学时好多了!”

  给我练习阅读的几本图书讲的是男孩迪克和女孩简的故事。那些书都很旧,书里的图片都被阿杜瓦堂修正过了。简穿的是长袖长裙,但你可以从很多涂色的细节上看出来,她的裙子本来是短的,裙边在膝盖上面,袖子本来也是短的,袖口只到手肘。她的头发以前是散着的,没有被遮起来。

  书里最让我吃惊的是:迪克、简和宝宝萨莉所住的小房子周围空无一物,只有一道白色的木栅栏,栅栏那么细,木板那么薄、那么低,任何人都能轻易跨过去。没有天使军士,没有信念护卫。迪克、简和宝宝萨莉在户外做游戏,任何人都看得到。宝宝萨莉随时都可能被恐怖分子劫走,就像妮可宝宝和其他被劫走的无辜孩子那样,当作走私品被卖去加拿大。虽然现在简的其他部位都已被涂上了,只有脸裸露着,但你依然想象得到,她原本裸露的膝盖随时都可能激起任何路过的男人的冲动。贝卡说,给这些图书的插画补色是一项工作,以后也会让我去涂的,因为这种工作是指派给恳请者做的。她已经涂过好多本书了。

  她说我不一定会被准许留下来: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嬷嬷的。在我来阿杜瓦堂之前,她认识两个被接纳的女孩,但其中一个只待了三个月就改主意了,她的家人把她接回去了,原本为她安排好的婚约终究还是执行到底了。

  “那另一个呢?”我问。

  “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贝卡说,“她叫丽丽嬷嬷。一开始,她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每个人都说她适应得不错,但后来因为顶嘴受了一次纠正禁闭。我认为那不算是最厉害的一次纠正:维达拉嬷嬷要是发脾气,肯定纠正得更厉害。她在这么做的时候会问:‘你喜欢这样吗?’但你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那丽丽嬷嬷呢?”

  “那次纠正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想离开阿杜瓦堂——说她不适合这地方——但嬷嬷们说如果她要走,她就必须按照原计划成婚;但她也不想结婚。”

  “她想怎么样?”我问。我突然对丽丽嬷嬷很感兴趣了。

  “她想独自生活,在农场里干活。伊丽莎白嬷嬷和维达拉嬷嬷说,那就是太早读书的结果:她的思想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抵制负面影响,却已在希尔德加德图书馆里受到了错误观念的侵蚀,有很多有问题的书都该被销毁。她们还说,她应当接受一次更严厉的纠正,以便帮助她集中心智,不要胡思乱想。”

  “怎样的纠正?”我很想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否足够强大了,我会不会也要经历好几次纠正呢?

  “在地下室关一个月禁闭,就她一个人,只给她面包和水。她被放出来后就不和别人说话了,只回答是或否。维达拉嬷嬷说她的意志太薄弱了,当不了嬷嬷,终将只有一条路可走:结婚。

  “就在指定她离堂的前一天,她没有来吃早餐,也没有来吃午餐。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伊丽莎白嬷嬷和维达拉嬷嬷说她肯定逃跑了,钻了安保系统的空子,接着就开始了一场大搜索。但她们没找到她。后来,洗澡水的气味开始变得很奇怪。所以她们又找了一番,这一次,她们打开了我们洗澡用水的屋顶贮雨水箱,结果发现她在里面。”

  “噢,太可怕了!”我说,“她是——有人杀了她吗?”

  “嬷嬷们一开始是这么说的。海伦娜嬷嬷都快疯了,她们甚至特批一些眼目进入阿杜瓦堂搜寻线索,但没什么发现。我们恳请者中有些人上楼去看了看水箱。她不可能是失足掉进去的:那儿有一把梯子,还有一扇小门。

  “你看到她了吗?”我问。

  “棺材是封起来的,”贝卡说,“但她肯定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在口袋里装了几块石头——谣言是这么说的。她没有留下遗言,就算有,大概也被维达拉嬷嬷撕掉了。她们在葬礼上说她死于脑瘤。她们不希望外人知道有个恳请者的下场是这么可怕。我们都为她祷告了;我相信上帝已经原谅她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问,“她想死吗?”

  “没有人想死,”贝卡说,“但有些人不想用任何一种被准许的方式活下去。”

  “可那是把自己淹死啊!”我说。

  “会很平静的,”贝卡说,“你会听到钟声和歌唱声。天使们唱的那种。海伦娜嬷嬷是这样跟我们说的,好让我们感觉好一点。”

  我学完了“迪克和简”的那套书后,又得到了一本《给年轻女孩的十个故事》:由维达拉嬷嬷撰写的小诗集。我还记得这首:

  看看朵雅吧!她坐在那儿,披散着缕缕长发,看她怎样在人行道上大步流星,高昂着头,骄傲得很。看她怎样吸引了护卫的眼光,诱惑他沦入罪孽的情境。她从不改变她的做派,她从不跪下祈祷!她很快就会堕入罪恶,接着就被吊上高墙。

  维达拉嬷嬷写的都是女孩们不该做的事,以及如果做了不该做的事会有什么恐怖的后果降临在她们身上。我现在意识到了,那些都不算什么好诗,但即便在当时,我也不喜欢听闻那些可怜的姑娘犯了错就受到严厉惩罚,甚或被处死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可以看懂些什么了,这让我非常激动。

  有一天,我正对着贝卡大声朗读朵雅的故事,好让她纠正我的错误,她突然说道:“那决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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