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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在强奸案紧急救助中心当过一段时间的志愿者?”

  “我上学的时候。”我说。

  “南街救助站吗?为什么没做下去?”

  “我太忙了。”我说。然后又补充了一个事实,反正也没必要隐瞒,“而且,志愿者工作把我累垮了。”

  “是的,”他说着,露出欣喜的眼神,“把你累垮了。所有那些女性的痛苦都是没必要的。我们打算消灭所有苦难。我敢说你会赞同的。”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给我时间领会这句话。接着他又露出微笑。“所以,选哪个?”

  过去那个我会说“什么哪个”,或类似的随口一问。但那时的我说,“你的意思是:是或否?”

  “正确。你已经体验过‘否’的后果了,至少体验了一部分吧。至于‘是’……我这么说吧:不与我们为伍,就是与我们为敌。”

  “我明白了,”我说,“那就是:是。”

  “你还得证明,”他说,“你能说到做到。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我再确认了一次,“怎么证明?”

  有过一场严酷的考验。你可能已经猜到是什么样的考验了。俨如我的噩梦,只不过,女人们蒙着眼罩,而我开枪的时候没有倒下。这就是贾德大主教的检验方法:你失败了,你效忠一方的承诺就立刻作废。你通过了,你的手上也沾染了鲜血。就像某个人说过的:我们必须拧成一股绳,否则都会被一个一个地吊死①。

  ①We must all hang together or we will all hang separately.语出富兰克林。

  但我暴露了自己的软弱:开枪后我吐了。

  安妮塔就在枪击的目标之列。为什么挑中她去送死?熬过感恩牢之后,她肯定选了“否”,没有选择“是”。她肯定选择了速战速决。但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答案。也许答案非常简单:当局认为她没有利用价值,而我有。

  今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了一小时,偷到了早餐前的片刻时光与你共度,我的读者。这好像已成为我的一种执念了——我唯一的知己,我唯一的朋友——除了你,我还能把真相告诉谁?我还能信任谁?

  其实我也未必能信任你。谁更有可能在最后关头出卖我?我倒在布满蛛网的墙角或死在床下却无人知晓的时候,你可能正在野餐或跳舞——是的,跳舞会再现的,永远压制舞蹈是太难了——或是和一具温暖的身体缠绵,那绝对比我有吸引力——到那时候我已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破纸。但我提前原谅你了。我也曾像你那样:对人生迷恋得要死。

  我为什么觉得你必定存在呢?也许你将永不现身:你只是一个愿望,一种可能,一个幻影。我敢说有希望吗?当然,我可以有希望。我人生的暗夜还没到来,丧钟尚未敲响,梅菲斯特还没冒出来索取我必须为我们的交易付出的代价。

  因为确实有过交易。当然有。只不过我不是和魔鬼交易的,而是和贾德大主教。

  我和伊丽莎白、海伦娜和维达拉的第一次会面就在我通过了体育馆枪决检验后的那一天。我们四人被带入酒店的一间会议室。那时候,我们四人的模样都和现在不一样:更年轻,更苗条,关节上也没什么突起。伊丽莎白、海伦娜和我都是棕色麻布袋式的装束,如我之前描述过的那样,但维达拉已经穿上了合身的制服:不是后来专门为嬷嬷设计的制服,而是一身黑色的制服。

  贾德大主教在等我们。他当然是独占会议桌的一头,面前的托盘上摆着一个咖啡壶和几只杯子。他很有仪式感地倒起咖啡,面带微笑。

  “恭喜各位,”他开口了,“你们通过了检验。你们都是从火中抽出的柴②。”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加上奶油,抿了一口。“你们可能会纳闷,为什么像我这样在以前的腐败体制中如鱼得水的人现在会如此行事。别以为我不明白自己这样做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有些人或许会把推翻不合理的政府称之为叛国;毫无疑问,很多人就是这样看待我的。既然你们现在已经与我们为伍,别人也将这样看待你们。但是,忠于更高的真理并非叛国,因为上帝的行事方式并非凡人的行事方式,尤其不是女人的行事方式。”

  ②比喻从罪恶中被拯救的人。

  维达拉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在一旁看着我们受训:不管他要用什么信条给我们洗脑,她已然全盘接受了。

  我保持谨慎,不作表态。这是一种技巧,并非我做出的反应。他的视线掠过我们面无表情的脸孔。“你们可以喝咖啡了,”他说,“这是一种越来越难搞到的贵重物资。拒绝上帝慷慨赐予他偏爱的子民的东西可是一种罪过啊。”听了这话,我们都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如在圣餐仪式中那样。

  他继续说道:“太多的放纵,对物质奢侈的太多渴求,缺失能够导向平衡稳定的社会的有意义的体系——我们已见识了这一切所带来的恶果。我们的生育率直线下降——有各种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女性的自私选择。你们都赞同吧,处在混乱中的人类是最不幸的?要有规则和界限促进稳定,继而催生幸福?说到这儿,你们都同意我的话吧?”

  我们点点头。

  “这是‘是’的意思吗?”他指了指伊丽莎白。

  “是。”她短促尖细的声音里透出恐惧。那时她还挺年轻的,没有放任自己发胖,依然很迷人。从那时开始,我注意到有几种男人喜欢欺负美丽的女人。

  “是,贾德大主教。”他作出告诫,“头衔必须得到尊重。”

  “是,贾德大主教。”我隔着会议桌都能嗅出她的惧怕;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能嗅出我的惧怕。恐惧,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有腐蚀性。

  她也曾独自在黑暗里,我心想。她也经历了体育馆里的检验。她也曾内观自问,窥见到了空无。

  “社会最好由男性和女性分立共侍,”贾德大主教用更坚决的口吻说下去,“混同两类的尝试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已是我们有目共睹的。说到这儿,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贾德大主教,”我说,“我有个问题。”

  他笑了,但不是很热情的那种笑。“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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