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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9

  尽管梅兰妮为我做了那么多,但始终感觉有点疏远。她闻起来就像我去一栋陌生的房子做客时闻到给客人用的花香味香皂。我的意思是,她闻起来不像我妈妈。

  小时候在学校图书馆里,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讲的是一个男人落入了狼群。他决不能洗澡,因为一旦洗去狼群的气味,狼就不认他了。对梅兰妮和我来说,好像也很需要叠加那层族群的气息,那种会把我们标记为“我们”的东西。但始终没有那种感觉。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是很亲昵。

  再有就是,尼尔和梅兰妮不像我认识的别的小孩的父母。他们在我身边显得太小心,好像我是不堪一击的。好像我是他们代为照管的纯种猫;你会觉得自己的猫理当和你很亲近,因而随随便便地照顾就好,但别人的猫就不一样了,因为要是被你弄丢了,你会非常内疚,而且和丢了自己的猫的内疚截然不同。

  还有一件事:学校里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照片——很多很多老照片。从他们出生到长大,他们的父母会拍下每一个瞬间。有些孩子甚至有自己出生时的照片,他们会带到学校,在“秀图讲故事”的环节里给大家看。我以前觉得那挺恶心的——又是血,又是粗壮的大腿,小脑袋就从两腿之间钻出来。他们还有婴儿时代的照片,几百张都有。这些孩子就连打嗝的时候都会有几个大人端着相机围着,叫他们再打一次——好像他们要活两遍,第一次在现实中,第二次在相片里。

  那种事却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尼尔收藏的老相机都很酷,但我们家从没有真正能拍照的相机。梅兰妮对我说,所有早年的照片都在一场火灾里烧光了。只有傻瓜才会信这种话,我就信了。

  现在,我要把我做的蠢事及其后果告诉你们。对于自己的表现,我并不觉得自豪:回头去看,我明白了那有多么愚蠢。但当时我不知道。

  我生日前一周,有一场针对基列的抗议游行。有一组新近发生的处刑现场的影像资料被偷运出了基列,在我们的新闻里播出了:女人们因异端邪说、叛变、试图把婴儿偷运出基列而被吊死,依照他们国家的法律,偷运婴儿算是叛国罪。我们学校的两个高年级放假了,所以我们可以作为“全球社会意识”组织的成员去参加抗议游行。

  我们做了标语牌:不和基列谈条件!为在坏基列挣扎的女性争取正义!妮可宝宝,引路之星!有些孩子还做了绿色的牌子:基列:扭曲气候科学的大骗子!基列想让我们被烤熟!配的是森林大火、死鸟、死鱼和死人的照片。有些老师和家长志愿者会陪我们去,确保我们避开暴力事件。我很兴奋,因为那将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抗议游行。但就在那时,尼尔和梅兰妮说我不可以去。

  “为什么不可以?”我说,“别人都会去!”

  “绝对不可以。”尼尔说。

  “你们总是口口声声说我们该如何捍卫原则。”我说。

  “这事不一样。黛西,这不安全。”尼尔说。

  “人生就是不安全的,你自己说过的。反正很多老师也会去。这是课程的一部分——要是我不去,就会丢学分!”最后这段纯属胡说,但尼尔和梅兰妮希望我有好成绩。

  “也许她可以去,”梅兰妮说,“如果我们让埃达陪她一起去呢?”

  “我不是小孩子,我不需要看孩子的跟着我。”我说。

  “你说什么胡话?”尼尔对梅兰妮说,“那种场合到处都趴着媒体的人!会上新闻的!”他抓扯着头发——仅剩无多的头发——这表明他很担心。

  “重点就在这里!”我说。我们要举的标语牌里有一块是我做的——大大的红字配黑色的小骷髅头。基列=头脑之死。“重点就是要上电视!”

  梅兰妮用双手捂住耳朵。“我头好痛。尼尔说得对。我现在不许你去了。你整个下午都要在店里帮我忙,讨论到此为止。”

  “好,把我关起来吧!”我说着,跺着脚走进自己的房间,用力甩上门。他们不能强迫我。

  我上的是怀尔中学。这个名字源自弗洛伦斯·怀尔,她是很久以前的雕塑家,学校大厅门口就挂着她的照片。梅兰妮说,一看就知道这所学校会鼓励学生发挥创造力,尼尔说,还会敦促你理解民主自由,学会独立思考。他们说这些都是送我去那所学校的原因,其实,他们总的来说不赞成私人学校,但公立学校各方面的标准都太低了,当然,我们应该为改善公立教育体系献出一份力,但他们也不想让我被某些年轻的毒贩用刀子捅伤。现在,我认为他们选择怀尔中学还有另一层缘由。怀尔中学在出勤率方面极其严格:你根本不可能逃学翘课。所以梅兰妮和尼尔总能知道我在哪里。

  我不喜欢怀尔中学,但也不讨厌。那只是我走向现实生活前必须经历的一段路,很快,我就能看清现实生活的大致走向了。不久以前,我想当个小动物兽医,但后来觉得这个理想太孩子气了。兽医之后,我又决定当外科医生,但后来在学校里看了一段外科手术的录影,把自己看恶心了。怀尔中学的学生们有的想当歌手,有的想当设计师或做其他创意工作,但我五音不全,笨手笨脚,干不了那些行当。

  我在学校里有不少朋友:讲八卦的朋友,都是女生;交换作业的朋友,有男有女。我确保自己的成绩比我实际能做到的差——因为我不想受人瞩目——所以我的作业没有很高的交换价值。不过,室内和户外运动的成绩好一点没关系,我的体育分很高,尤其擅长篮球这类强调速度和高度的项目。组队的时候我是很抢手的人选。但在校外,我过的是很拘束的生活,因为尼尔和梅兰妮太神经质了。梅兰妮不允许我在大商场里闲逛,因为那种场所已被瘾君子污染了;尼尔不允许我去公园玩,因为那种地方总有奇奇怪怪的男人。也就是说,我的社交生活等于零:所有社交类型的事情都要等我长大了才能做。在我们家,尼尔的魔力咒语是不行。

  但这一次不同,我不打算妥协: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参加那场抗议游行。学校租了几辆大巴送我们去。梅兰妮和尼尔想方设法阻挠我,还给校长打了电话,重申他们不允许我去,于是,校长也叫我留在学校,我向她保证,说没问题,完全明白,我会等梅兰妮开车来接我。但是,负责点名的只有大巴司机一个人,他又搞不清谁是谁,所有人都拥在车门口转来转去,家长和老师们也没留意,压根儿不知道我不能去,所以,我和一个不想去的篮球队队友换了学生证就上了大巴,还挺为此得意的。

  10

  一开始,抗议游行挺振奋人心的。地点在市中心,邻近立法大楼,其实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游行,因为谁也游不成,所有人挤成了一团。有人做演说。有个女人因清除致命的放射物死于基列殖民地,她的加拿大亲戚谈到了奴隶劳工。基列国内大屠杀幸存者组织的领导人讲述了被迫北行到北达科他州的经过:难民像羊只般被圈禁在空无一人的废弃城镇里,没有食物,没有水,几千人惨死,人们冒着生命危险,在寒冬向北步行到加拿大国境线,他举起少了几根手指的手说:冻掉的!

  接着,圣怀会——专门帮助逃出基列的女性的难民救助组织——发言人谈到那些女人一生下孩子就会被残忍地夺走,如果你试图把孩子抢回来,他们就会指控你对上帝不敬。我没办法听全所有的演说,因为音响系统时好时坏,但演讲者要传达的意思已足够明白。现场有许多妮可宝宝的海报:基列所有的孩子都是妮可宝宝!

  接着,我们学校的队伍喊起了口号,高举标语牌,别的人也举起各自不同的牌子:打倒基列法西斯!即刻救援!就在那时,一些反对派也举着他们的牌子冒出来了:封锁国境线!基列管好你们自己的荡妇和杂种,我们这儿够多了!停止入侵!回家自撸去!这些人中间还有一队穿着银色长裙、戴珍珠项链的珍珠女孩——她们的标语牌写的是偷孩子的人去死吧!归还妮可宝宝。我们这边的人就朝她们扔鸡蛋,砸中了就欢呼,但珍珠女孩们仍保持着那种呆滞的假笑。

  混战爆发了。一群穿黑衣、戴面罩的人开始砸店铺橱窗。突然出现了很多穿戴防暴装备的警察。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窜出来的。他们敲打护盾,向前挺进,还用警棍挥击学生和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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