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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寻衣猎犬

  证人证言副本 369B

  7

  他们说我会永远带着创伤,但我好像已经好点了;所以,是的,我认为我够坚强,现在就可以做这件事了。你们希望我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卷进这整起事件的,那我就试着讲清楚;虽然很难确定该从何说起。

  我决定从我生日前一天开始,或者该说我曾经以为的那个生日。尼尔和梅兰妮在这件事上骗了我:他们有充分的理由那样做,真的是出于好心,但当我第一次发现他们骗我时,我还是气炸了。但要保持对他们的怒气却很难,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可以对死人发火,但你永远不能和他们交谈,谈谈他们生前做了什么,当然,你也可以单方面地自言自语。我不只是愤怒,还感到愧疚,因为他们是被杀害的,那时我相信他们的死要归咎于我。

  据说我快十六岁了。我最期盼的是拿到驾照。我觉得十六岁还办生日派对太孩子气了,但梅兰妮每年都会给我准备蛋糕和冰淇淋,还要唱“黛西,黛西,把正确答案告诉我”,那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老歌,但现在听到会超尴尬的。后来我的确得到了蛋糕——巧克力蛋糕,香草冰淇淋,都是我最爱的——但那时我已吃不下了。那时,梅兰妮已不在了。

  就在那年的生日,我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骗人的。也许不该说骗人,好像蹩脚的魔法师那种骗法;而该说是个冒牌货,像一件赝品古董。我是伪造出来的,被人故意造假。那时候我还很小——好像也就是一眨眼之前——但我现在不是小孩了。改头换面真的不用很久:像雕刻木头那样重塑面容,塑出强硬坚定的线条。我不再是那个瞪大眼睛做白日梦的小孩了。我变得更犀利,更专注。我变得精干了。

  尼尔和梅兰妮是我的父母;他们经营了一家名叫“寻衣猎犬”的小店。卖的基本上都是二手衣物:梅兰妮称之为“喜欢过的旧东西”,因为她说“用过的”就意味着“被善加利用过了”。店外的招牌上画着一只笑眯眯的粉色贵宾犬,身上套着蓬蓬裙,头顶一只粉色蝴蝶结,手上还挽着购物袋。狗狗下面是斜体加引号的广告语:“你绝对想不到!”这话的意思是,店里的二手衣服质量很好,你绝对想不到是穿过的旧衣服,但这广告完全不属实,因为大部分衣服都很破旧。

  梅兰妮说“寻衣猎犬”是从她外婆手里继承来的。她还说,她知道招牌过时了,但大家都看惯了,现在换掉好像不太有人情味儿。

  我们家的小店在皇后西街,梅兰妮说,这儿好几条街上都曾是这类店铺——卖布料的,卖纽扣和花边的,卖平价亚麻布的,还有好多一元店。但现在这一带变高级了:进驻了几家崇尚公平贸易的有机咖啡馆,几家大品牌连锁店,小众精品店。为了顺应潮流,梅兰妮在窗口挂了一块牌子,写着:穿戴艺术。其实呢,你决不会把店里塞满的各式衣服称为可穿戴的艺术品。是有一个角落展示类似设计师款的东西,但事实上任何值钱的尖货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寻衣猎犬”店内。除此之外全是大路货。进进出出的客人五花八门:年轻的,年老的,想捡便宜的,想淘宝贝的,也有随便看看的。还有来卖衣服的:就连流浪汉都想拿他们从垃圾箱里捡来的T恤换几块钱。

  梅兰妮在店里工作。她喜欢穿亮丽的颜色,像是橘色或艳粉色,因为她说这类颜色能带动出积极的、有活力的氛围,反正,她打骨子里就有一点吉卜赛人的性格。她总是微笑着,动作轻快,其实那是为了眼观六路,以免有人顺手牵羊。结束营业后,她会给衣服分类、打包:这包是当慈善品免费赠送的,那包当抹布,这些都留下来作为穿戴艺术品。分拣衣物的时候,她会哼唱音乐剧里的曲子——都是很久以前的老歌。她最喜欢的一首唱道“哦!多么美好的早晨”,还有一首是“当你走在暴风雨中”。她一唱老歌我就烦;现在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有时候,她实在没辙了:衣物太多了,简直像汪洋,波涛般地涌进来,眼看着就要把她淹没了。开司米羊绒!谁会买三十年前的羊绒衫穿?羊绒不会越老越好,她会说——又不像她。

  尼尔留的胡子开始变白了,也不经常修剪,其实他的毛发不算多。他看起来不像做生意的,但他处理的是他们称之为“款项”的那些事:开发票,做账目,缴税。他在二楼有自己的办公室,要走一段橡胶踏板的楼梯上去。他有一台电脑,一只文件柜,一个保险箱,但撇开这些东西不谈的话,那个房间并不像办公室:和店铺一样拥挤不堪,东西堆得满坑满谷,因为尼尔喜欢收藏小玩意儿。上发条的音乐盒:他有好多个。时钟:他有很多不同样式的。带手柄的老式加法机。能在地板上行走或蹦跶的塑料玩具:有玩具熊,玩具青蛙,还有几套玩具假牙。一台幻灯机:现如今没人有那种彩色幻灯片了。照相机:他喜欢的是最古老的那些。他说,和现如今的那些机器相比,有些老相机能拍出更好的照片。他有一整个架子专门用来放相机。

  有一次,他忘了锁保险箱,我就朝里面看。我还以为里面会藏着几卷钞票,结果根本没有钱,只有一只很小很小、用金属和玻璃做成的东西,我心想,那肯定也是某种玩具,类似会蹦跶的假牙。但我看不出来发条在哪儿,也不敢去碰它,因为它很老旧。

  “我可以玩那个吗?”我问尼尔。

  “玩什么?”

  “保险箱里的那个玩具。”

  “今天不行,”他笑着说道,“等你再大点兴许可以。”说完他把保险箱门关死了,我也就把那个奇怪的小玩具抛到了脑后,直到后来我才想起它,明白了它是什么东西。

  尼尔会试着修理各种老古董,但时常修不好,因为他找不到零件。于是,那些东西就摊在那儿,用梅兰妮的话来说就是“吃灰”。尼尔讨厌把任何东西扔掉。

  他还在墙上贴了一些老海报:口风不紧战舰沉——这句话来自很久以前的一场大战;穿工装裤的女人曲起上臂展示鼓起的肱二头肌,表明女性也能造炸弹——同样源自那场很久以前的大战;还有一张是红黑两色的,上面有一个人和一面旗,尼尔说那是俄罗斯成为俄罗斯之前的海报。那些海报以前都属于他住在温尼伯的曾祖父。我对温尼伯一无所知,只知道那儿很冷。

  我小时候超爱“寻衣猎犬”的:那儿就像堆满财宝的山洞。照理说,我不可以独自去尼尔的办公室,因为我可能“毛手毛脚”,然后就会把东西弄坏。但有大人看着的时候,我可以玩发条玩具、音乐盒和加法机。但不能玩老相机,因为尼尔说它们太珍贵了,况且里面也没有胶卷,能玩出什么花样呢?

  我们不住在店里。我们家离店铺挺远的,家所在的那个社区里有些很老的独栋平房,还有些新盖的大房子,是把老平房推倒后重建的。我们住的不是独栋平房——通常都有二层楼,卧室都在二楼——但也不是新盖的大房子。我们家只是用黄砖垒的小屋,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会让你多看一眼。回头去想,我猜那正是他们的意图所在。

  8

  周六和周日我总在“寻衣猎犬”店里待很久,因为梅兰妮不希望我单独留在家里。为什么不行?我十二岁时开始发问。因为,梅兰妮回答,万一着火了怎么办?无论如何,把一个孩子单独留在家里是违法行为。我就会争辩,说自己不是孩子了,她就会叹气,说我根本不知道怎样算孩子,怎样不算孩子,还说孩子意味着重大的责任,又说我以后会明白的。她会说我让她头痛,我们就会钻进她的车里,开去商店。

  我可以在店里帮忙——按照尺码把T恤分类,贴标价,把需要清洗或丢弃的衣服挑出来。我喜欢做这些事:坐在柜台后面角落里的小桌边,笼罩在淡淡的樟脑丸气味里,有人进来时观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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