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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你没在上面签字?”她拿出来一扎信件。我一眼认出了那些便条纸,确实是我的。我翻了一下:便条不是我写的,却签着我的名字。

  “我明白了。”我一面说,一面收起我的狼獾皮镶边大衣和手提包。“我得找劳拉好好谈谈。谢谢你的接待。”我握了握她的手指头。不言而喻,劳拉不得不退学了。

  “我们确实尽力了。”可怜的女人说道。她简直要哭出来了。这又是一个“暴力小姐”——一个雇来的教书匠,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不是劳拉的对手。

  那天晚上,理查德问起我同校长见面的情况。我告诉他,劳拉把全班都搞乱套了。

  他非但没生气,似乎还挺高兴,简直有点佩服她。他还夸劳拉有股子骨气。他说,适度的反叛是一种有魄力的表现。他说,他自己就不喜欢上学,常常让老师下不了台。我并不认为这是劳拉的动机,但我没有说出口。

  我没有向他提起伪造医生便条的事,那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同老师捣乱是一码事,逃学完全是另一码事了。这多少算是一种不良行为。

  “你不该仿冒我的字迹。”我私下对劳拉说道。

  “我无法仿冒理查德的字迹。他的字和我们的太不一样了。你的要容易多了。”

  “字迹可是私人的东西。仿冒别人的字迹就等于偷窃。”

  她看上去确实有点懊恼,只是一会儿。“对不起。我不是偷,而是借。我原以为你不会介意的。”

  “我真猜不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从来没要求把我送到那所学校去,”劳拉说,“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不把我当回事。他们不是正经人。如果让我一直呆在那里,我真会闹病的。”

  “当你不上课时,”我问道,“你在干些什么呢?你都到哪里去了?”我担心她会去同什么人约会——同一个男人约会。她已经快到那个年龄了。

  “噢,哪儿都去,”劳拉回答说,“我去闹市区,或者在公园之类的地方坐坐,或者只是在街上溜达。有两次我还看到你了,但你没看见我。我猜你是去购物吧。”我顿时觉得体内的血往上涌,接着胸口发闷;我感到恐慌,似乎有一只手在捏我的心。我看上去一定脸色苍白。

  “你怎么啦?”劳拉问道,“不舒服吗?”

  那年五月,我们坐“贝伦加丽娅”号班轮越洋到达英国,然后乘“玛丽女王”号回纽约。“女王”号是当时有史以来所建造的最大的、最豪华的远洋游轮,这在各种旅游指南中均有介绍。理查德说,这次是它的处女航,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威妮弗蕾德同我们一起前往。劳拉也去。理查德说,这样的远航对她会大有益处的。自从她突然离开学校以来,她一直面容憔悴、身体瘦弱,又无所事事。这次旅行对她将是一次教育——对她这样的女孩尤其有用。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撇下她不管。

  公众不可能了解“玛丽女王”号的全部情况。关于这艘游轮的文字描绘和图片宣传十分诱人;船上的装饰也是富丽堂皇——装有条形灯光,船壁上有塑料贴面,还有带凹槽的柱子和枫树球——处处金碧辉煌。然而,它在大洋上航行起来却像猪打滚一般。此外,站在二等舱的甲板上俯视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等舱甲板的情况。因此,你若在一等舱甲板上散步,二等舱甲板的栏杆边就会挤满了穷小子,傻乎乎地盯着你看。

  出海第一天我有点晕船,后来就好了。船上舞会很多。那时我已经学会了跳舞,跳得还算可以,但不能说太好。(干什么都别干得太好,威妮弗蕾德说,别人会认为你想出风头。)我没有陪理查德跳舞,而是陪他引见给我的人跳——那些都是他在生意场上结识的人。艾丽丝就交给你们了,他会对这些人说,同时拍拍他们的胳膊。有时,他会同别的女人跳舞——他认识的那些人的妻子。有时,他也会到外面去抽支烟,或者在甲板上逛一圈,或者他随口说去干什么什么。可是,我却觉得他心里不痛快,或者生闷气。有时,我一个小时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回来后,坐到我们的桌子旁,看着我翩翩起舞,而我则在寻思他坐下来有多久了。

  我断定他心里不高兴,因为这次旅行并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值。在船上的韦兰德烤肉铺,他订不到他要的晚餐。他也没有见到想要见的那些人。在他那一亩三分地里,他可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但在“玛丽女王”号上他只能算个无名小卒。威妮弗蕾德也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她那股子活跃劲儿完全没用。有好几次,我见她凑上去同别的女人搭讪,结果没人理她。后来,她只有灰溜溜地回到她所谓的“我们的圈子”里来,还生怕别人看到。

  劳拉不去跳舞。她不会,也没兴趣;毕竟她还太小。吃过晚饭,她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舱里;她说她要看书。到了航程的第三天,吃早饭的时候,她的眼睛变得又红又肿。

  上午十点左右,我去找她。她躺在一张甲板躺椅上,身上的一条花格毯子盖到了脖子,正在懒洋洋地看套圈游戏。我在她身旁坐下来。一个壮实的年轻女人牵着七条狗在我们面前阔步走过,每条狗的脖子上都拴着皮带;天气已经凉了,但她还穿着短裤,两条腿晒成了棕色。

  “我可以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劳拉说道。

  “什么样的工作?”

  “遛狗,”她说,“别人养的狗。我喜欢狗。”

  “可你不会喜欢狗主人的。”

  “我又不遛狗主人。”她戴上太阳眼镜,身体却有点哆嗦。

  “怎么了?”我问道。

  “没什么。”

  “你看上去挺冷。我觉得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真的没什么。别大惊小怪的。”

  “我自然要为你担心。”

  “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十六岁了,知道自己有没有病。”

  “我答应过父亲要照顾好你的,”我生硬地说,“也答应过母亲。”

  “你真傻。”

  “没错。不过,我还年轻,做事缺乏头脑。这就是年轻的错。”

  劳拉摘下太阳眼镜,却不正眼看我。“别人的承诺我不管,”她说,“父亲把我塞给了你。他从来不知道怎么照顾我——照顾我们。但现在他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这就好了。我不用缠你了。你也解脱了。”

  “劳拉,你的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说道,“不过,每次当我要静下来想一想——整理一下心绪,你就说我病了,不停地唠唠叨叨。我都快被你逼疯了。”

  “你这么说不太公平,”我说,“我一次又一次地为你操心,我总是袒护你,我给你最……”

  “别说这个了,”她说道,“看,多么愚蠢的游戏!我就纳闷,他们为什么把它叫作‘套圈’呢?”

  我把这一切都归因于她旧日的伤痛——归因于她为阿维隆庄园和那里发生的一切痛心疾首。或者,她是不是还在恍惚地思念亚历克斯·托马斯?我本该多问她几次,本该不断地问下去的。不过,即使那样,我还是怀疑她是否会告诉我她烦恼的真正原因。

  那次航行让我印象最深的,除了劳拉之外,再就是那天轮船抵港时所发生的“洗劫”行动。所有印有“玛丽女王”号字样或首字母的东西——书写纸、镀银餐具、毛巾、肥皂盒、各种套件,只要没被铁链拴在地板上,都统统被塞进了大大小小的手袋或旅行箱里。有人甚至拿螺丝刀把水龙头手柄、小镜子和门把手都卸了下来。一等舱乘客的表现比其他人更为恶劣——富人全有盗窃癖。

  “洗劫”的理由是什么呢?纪念物。这些人需要靠点什么东西来记住自己经历过的事。猎取纪念物是一种奇特的事:现在就变成了过去,尽管现在还没有过去。有时候,你不太相信你就在场,于是就留下了个证据,或者你误认为是证据的东西。

  我呢,抢走了一只烟灰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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