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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老是害怕有朝一日走进浴室时看不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对这我真是烦透了。所以我到厨房里抓起炒锅朝它砰的一下,他们两个气坏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尤其特雷弗更是生气,他那时正在煎蛋,我一定是把那个蛋给毁了,弄得蛋里面全是玻璃渣。不过我真是弄不懂他们干吗不高兴,大家完全理解,这只是个象征性的自怜动作,况且那又不是什么好镜子。但从那以后他们老是神经兮兮的。尤其是特雷弗,他下意识地自认为是我的母亲,这真有点难为他了。我倒是无所谓,我已经习惯了,我从记事时候起就不断从那些替补母亲身边跑掉,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身后老是跟着一大帮子这样的角色,他们想要抓住我,挽救我(天知道挽救什么东西),给我温暖、安慰和营养,让我戒烟,你是个孤儿的话,就会遇到这类事儿。他们还引经据典来开导我,最近特雷弗老是引用艾略特的诗句,费什呢从(牛津大词典》上找句子。”

  “那么你怎么修面呢?”玛丽安问,她很难想象浴室里没有镜子该怎么应付。

  她边说边想,或许他根本就不修面。她从没有注意看他脸上有没有胡子碴。

  “什么?”

  “我是说要是没有镜子的话。”

  “哦。”他说,咧嘴笑了笑,“我自己有面镜子,这面镜子我信得过,我知道它里面的影像,我只是不喜欢公用的镜子罢了。”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又默不作声地熨了一会儿。“这些东西真难看,”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这会儿熨的是供客人用的毛巾,“我最讨厌在这些东西上绣上花儿草儿。”

  “我明白,这些毛巾我们从来不用。”

  他把毛巾折了起来,然后抬头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看来所有这一切你都深信不疑的了。”

  “嗯……所有一切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关于我干吗把镜子砸破啦,我在镜子里的像啦这些事儿。其实我打破它,只是因为我想要砸碎点什么。麻烦的是,别人对我的话总是深信不疑。这对我的鼓动太大了,我没法拒绝这种诱惑。至于对特雷弗那些深刻的分析呢,我也不知道其中是真是假。也许事情的真相是我一心设想他想要把自己看作是我的母亲。其实我并不是孤儿,我算是有父母的人,他们都在家里。你能相信吗?”

  “我该相信吗?”她不清楚他这些话是否当真,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也许这又是用来迷惑人的吧。要是她回答错了,上了他的当,她会给弄得不知所措,立即陷人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之中。

  “悉听尊便吧。不过,真相是,当然,”他为加强语气,手举熨外挥了挥,眼睛一边望着手的舞动,“我不是我的父母亲生的,我小时候被人掉了包,我父母亲尽管有些疑心,但一直不知道真相。”他闭起双眼,淡淡一笑。“他们老是说我的耳朵长得太大了,不过我其实根本不是人,我是从地下来的……”他张开双眼,又熨烫起来,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熨衣板上了。他的熨斗不小心碰到了另一只手上,痛得叫了一声。“真该死,”他说。他放下熨斗,把手指塞到嘴巴里。

  玛丽安一阵冲动,想过去看看他有没有烫伤,叫他敷些奶油或者小苏打止痛,不过她转而一想还是算了,她坐着没动弹,也没有做声。

  这当儿他若有所求地望着她,但脸上带有一丝敌意。“你难道不想给我一点儿安慰吗?”他问。

  “依我看,”她说,“你并不真正需要别人的安慰。”

  “对了,不过,我还是喜欢有人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儿,”他闷闷不乐地说,“烫得真是很痛。”说着他又拿起了熨斗。

  他把最后一条毛巾熨好后折起,拔掉了插头,然后说:“总算忙了一阵,幸亏有了这些衣服,不过还是不够。我得再想点事情做做,好让自己放松放松。要知道,我熨绣衣服的癖好并不很大,算不上是上了瘾,这个习惯也根本用不到戒掉,我也就常常熨一些寻寻开心。”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点起了一根香烟。

  “这一回是前天上午开始的,我把学期论文掉到厨房里一汪水里弄湿了,只好把它拿起来熨干。论文已经打好,叫我再把那些啰啰哆嗦嗦的东西重打一遍,我可受不了,那一来我是会重起炉灶的。熨出来效果还不坏,字并没有化开来,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已经熨过了,因为有一张上面有些地方烫焦了。不过导师总不好拒绝接受吧,要是说你论文熨过了,我们不受’,这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这样我就把它交了上去,在这之后我来了劲,就把家里干净的东西都熨了一遍,后来我又去洗衣房洗了些脏衣服,正是因为那样我才会坐在电影院里看那场蹩脚电影的,我是在等衣服呢,因为老看着衣服在洗衣机里转,看得腻了。这个兆头可不太好,要是我连洗衣房都腻烦了,那么在我对其他事情感到腻烦的时候干什么好呢?后来我把洗好的东西都熨掉,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东西来熨了。”

  “后来你就给我打电话,”玛丽安说。她有点不高兴,因为他不住地自言自语,谈的又总是自己的事情,似乎并不知道她就坐在他的身边。

  “哦,对了,是你。我打电话给你。至少我是打电话给你公司,那个名字我记得,我想接电话的是交换台的小姐,不管她是谁,我就把你的模样讲了一番。我说你跟通常所见的调研员不大一样,她们就猜出是你。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并没有意识到她忘了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原以为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她刚才这么一打岔似乎使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低头望着地板,一边猛吸嘴里的烟头。

  她觉得这么默默地待着很有些难受。“你怎么会这样喜欢熨绣衣服的呢?”她问,“我意思是,除了放松自己这类原因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干吗非要熨衣服呢?比如,你完全可以去打打保龄球什么的呀。”

  他两条瘦腿缩到了床上,双臂抱住了膝盖。“熨东西又好玩又简单,”他说,“为了那些写不完的论文,我陷在词汇当中脱不了身。顺便告诉你,我现在还在写另一篇论文,题目是‘特罗洛普的施虐受虐狂模式’。熨衣服呢,哦,你把皱巴巴的东西理得平平的烫服帖。老天作证,并不是因为我爱整洁,而是平展展的表面确实令人愉快……”他改换了一下姿势,这会儿注视着她。“趁熨外还热,你干吗不把这件衬衫给我稍微熨一熨呢?”他说,“只要把领子和袖口熨两下就可以了,看来你有几个地方没熨好。”

  “你是说我身上这件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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