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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地点也是一个问题,”她又说,“应该搞得像是纯属偶然,一时情不自禁,我抵挡不住他的进攻,被他搞得晕头转向等等。”她微微一笑。“事先作出安排,例如在汽车旅馆会面什么的,都不行。因此非得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这儿。”

  “这儿?”

  “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坚定地说,从她座位上站了起来。我没有做声,想到要在房东太太家里,在她画框里那些祖先的眼皮底下让伦纳德·俾兰克上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几乎像是亵读神明似的。

  恩斯丽拿着日历,哼着曲子回到自己房里去了。我坐在一边考虑着伦的事。一想到自己眼看着他被迷魂汤灌着一步步走向深渊,而我却不出一声,我良心上很有些不安。自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自作自受,对有幸被恩斯丽选中的人(这似乎算不上有多大面子,因为那只是个无名的父亲),恩斯丽似乎没有其他的要求。

  我一面啜着咖啡,一面寻思,要是伦纳德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在女人堆里混的男子,那我倒不必担心了。但我肯定他这个人性格十分复杂,对一切极其敏感。的确,他色迷迷地喜欢追女人,但是他并不像乔所说的那样一点道德观念也没有。他以一种扭曲的形式表现出颠倒了的道德观。他开口就说人生在世无非是性和金钱,但要是有人把他的这番高论付诸实践,他就会气得破口大骂。他可说是将愤世嫉俗和理想主义集于一身,正因如此,他才喜欢去“腐蚀”(这是他的说法)人世未深的年轻女孩,而不是更为成熟的女性。他的理想主义使他对被人们视为纯洁而难以染指的少女情有独钟。但一旦得手之后,他那刻薄的品性又使他把对方视为堕落,因此加以抛弃。他会冷嘲热讽地评论道:“原来她跟其余的女人是一路货。”对那些他认为确实无法俘获的女人,例如朋友的妻子,他却是忠心耿耿。他对她们信任到不切实际的程度,就因为他尽管愤世嫉俗,却决不肯让自己在她们身上进行试验,她们不仅是无懈可击,而且对他来说年纪也太大了些。例如他就将克拉拉视若天神。

  对为数不多的几个他喜欢的人,他有时会极其温柔,甚至到了过分感情用事的程度。

  尽管如此,女人们都说他有讨厌女人的毛病,而男人们则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也许他两者兼而有之吧。

  不过,我也觉得,无论从哪方面看,让恩斯丽按照其设想对他利用一番也不见得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可弥补的伤害,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所以我还是少管闲事,由他去吧,也许自会有那么几位带着角质架眼镜,冷静果断的女士充当他的保护神呢。想到这里,我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那点咖啡渣,回到房间里去更衣。穿好衣服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克拉拉,把我订婚这件事告诉了她,因为恩斯丽方才的反应使我有些失望。

  从克拉拉的口气可以听得出来,她挺高兴,不过她的回答却有些模棱两可。

  “啊,很好,”她说,“乔一定会高兴的,他最近一直说到你也该有个家了。”听了这话我有点不舒服,我毕竟不是三十五岁,并没有到不顾一切地想要结婚的地步。

  听她的口气我好像只是走了一着保险的棋子似的。不过我转而想道,男女之间的事儿,外人是很难理解的。接下来谈的事都与她消化不良有关。

  我在洗早餐碗碟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这跟开门一样,也是楼下房东太太精心设计的一个花招,那就是在诸如星期天下午这种往往比较杂乱无章的时刻,她常常不给我们打声招呼就让客人进门,毫无疑问这是要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我们不是头上还戴着发卷啦,就是头发乱乱地垂着还没有梳好,或者身上还穿着睡袍,总之十分狼狈。

  “嗨?”一个声音在楼梯半当中响了起来。那是彼得,他已经在使用无须通知随时上门的特权了。

  “哦,是你,”我回答,使口气显得随便而不失热情,“我刚在洗盘子。”他在楼梯口一露面,我就说,其实这完全是废话。我把没洗好的几个盘子留在水槽里,在围裙上擦干了手。

  他走进厨房来。“好家伙,”他说,“我今天早晨醒来时那份难受劲呀,就没法提了,我昨晚一定醉得可以,一定灌多了。早上我嘴里那味儿呀,就像是臭网球鞋似的。”他的口气既自豪又表示了歉意。

  我们俩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对方。要是哪个准备反悔的话,现在正是时候,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到酒精头上去。不过我们俩都没有退缩。最后,彼得朝我笑了一笑,尽管有点不自然,但兴致却很好。

  我有些担心地说,“哦,那真糟。你喝得确实不少,要来一杯咖啡吗?”

  “好的,”他说,走上前来在我面颊上吻了一吻,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厨房里的椅子上。“哦,想起来了,对不起,我没先给你打个电话——我只是想见见你。”

  “没关系。”我说。看他那样子,确实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穿得挺随便,不过彼得的衣着是不可能真正做到随便的。他这种大大咧咧的打扮也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他没有修面但显得很潇洒,脚上袜子跟身上运动衫图案的色彩也相配。我打开炉子煮咖啡。

  “啊?”他踉恩斯丽方才一样应了一声,但着重点却完全不同,听他的口气就像是他刚买了一部新车似的。我朝他温柔地一笑,笑容像是上了一层电镀。这就是说,我很想表示自己的一番柔情,但我的嘴却有些生硬,笑容虽然灿烂,但笑得很艰难。

  我倒了两杯咖啡,把牛奶拿了出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他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宇。

  “你是知道的,”他说,“我总以为自己是根本不会——不会考虑昨晚那件事的。“我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

  “我想我是一直在试图逃避这个问题。”

  我也是如此。

  “不过我想特里格的事你讲得不错。也许我心中一直有这种意图,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男人迟早总得成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彼得突然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厨房中的他可说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而成为这个混沌状态中的救星,社会稳定的柱石。西摩事务所保险库里某个地方某只看不见的手正把我的签字给抹掉了。

  “如今事情定下来了,我觉得我会快乐得多。一个人总不能永远在外面胡混,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对我的业务也大有好处,当事人喜欢自己的律师是个有妻室的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单身就会惹人疑心,别人会认为这人有点不正常或者怎么的。”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还有,玛丽安,你有个长处我得提一提,我明白你是完全靠得住的。大多数女子都很浮躁,而你却十分通情达理。你或许不知道,我心中一直想,要是结婚的话第一个条件就是得找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并不觉得自己怎样通情达理。我谦逊地垂下眼睛,看着桌上一点面包屑,我刚才擦桌子时没注意漏掉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答一句“你也很通情达理啊”似乎不大妥当。

  “我也很高兴,”我说,“我们把咖啡端到厅里去喝吧。”

  他跟在我身后走到厅里,我们把杯子放在圆咖啡桌上,坐到长沙发上去。

  “这个房间我挺喜欢的,”他往四周看了一眼说,“很有家的气息。”他伸手拢住了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我希望这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我们彼此间有点尴尬起来,我们再也不能依照以前的那种关系的模式,以前的那种默契来行事。在新型的默契达成之前,我们都不十分清楚该怎么办,该谈些什么。

  彼得独自格格笑了起来。

  “什么事那样好笑啊?”我问。

  “幄,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刚才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发现车底下缠了三棵小灌木。我就特地开车到那片草地去看了看。那树篱上让我们开了个小缺口。”他还在为那件事得意呢。“你这大傻瓜,”我深情地说。我感到自己胸中本能地荡漾起一种占有欲。那么,这个人儿就是属于我的了。我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你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好?”他问,声音几乎有些沙哑。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想回答“土拨鼠日怎么样?”平时他一本正经地问起有关我的事情时,我总以这种玩笑的态度避而不答。这会儿,我却听见自己以软绵绵的口气说(那声音我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还是由你来定吧。这些大事还是由你来作主好。”我对自己的表现不胜惊骇,我以前从来没有以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对他说话,可笑的是我这样说倒是出于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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