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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我最亲爱的儿子,好久没收到你的来信了,这叫我很不安。或许你身体不好?有晨霭和雾的地方一定有细茵感染。据我所知,金斯顿的地势很低,附近有许多沼泽地。人在一个要塞城一定要万万小心,因为士兵和水手在两性关系上太随便了。我希望你在酷暑季节尽可能在室内,不要到太阳下面去晒。

  亨利·卡特赖特夫人买了一台新的家用缝纫机,让仆人用。可菲斯·卡特赖特小姐感到很有趣,自己也试着用起来,居然用很短的时间就在机器上拷了条衬裙的边。她昨天很周到地把衬裙带来,好让我看看那针脚,因为她知道我对现代发明很感兴趣。这缝纫机很不错,不过还有可改进之处,比如,过多地出现线疙瘩,非得剪掉或解开。这些机器刚开始时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卡特赖特夫人说她丈夫认为制造这些缝纫机的公司的股票从长远看会是个很好的投资。他是个充满爱心、考虑周到的父亲,为自己唯一生存下来的女儿的未来福利作了精心安排。

  我知道你认为谈钱很烦,就不在这儿多说了。不过,我的儿子,有钱才能保证食品柜不空,才能购买让人生活舒适的小东西,这也就造成生活贫困和小康人家之间的差距。就像你亲爱的父亲曾经说的,钱不会长在树上……

  *

  时间并不在以通常的持久不变的节奏向前走,而是时常踉跄一下。现在是晚上;时间走得太快了。西蒙坐在桌子前,笔记本摊在面前,呆望着渐渐暗下来的窗户方框。炎热的日落已消失,留下一抹紫色,外面的空气随着昆虫的哀鸣和两栖动物的鸣叫而在振动。他整个身体像雨中的木头一样膨胀起来。从草坪上飘来一股枯萎的丁香花的味道,一种烧焦的味儿,像是晒焦的皮肤。明天是星期二,是他答应给狱长夫人的小沙龙讲演的日子。他可以说什么呢?他必须写下几点,组织出较为连贯的讲话稿。但是没有用;他今晚什么重要的事都做不成。他根本不能思考。

  蛾子在撞击灯。他把星期二开会的事搁在一边,决定把没写完的信写完。我亲爱的母亲,我的身体仍然非常健康。谢谢你把卡特赖特小姐为你绣的表套寄来。虽然像你所说,这表套比你的表大,但是我还是为你能舍得把它给我而感到意外。表套做得很精致。我预计很快就能结束这里的工作……

  他这边是谎话加回避;她那头是策划加引诱。菲斯·卡特赖特小姐和她那无休无止的该死的针线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妈妈的每封信都谈到织毛线、做针线和没完没了的钩花。卡特赖特家现在一定是每个桌子、每张椅子、每盏灯和钢琴上都盖着可用英亩丈量的流苏。羊毛织的花在这家的每个角落里盛开。难道他母亲真的认为他会着迷于这样一幅图画:与菲斯·卡特赖特结婚后,他被囚禁在壁炉旁的沙发椅里,陷入瘫痪似的痴呆,而他亲爱的夫人则正在逐渐地用彩色丝线把他像落入蜘蛛网里的苍蝇那样缠在茧里?

  他把纸揉成团,扔在地上。他要写另外一封信。我亲爱的爱德华。我相信你身体很健康。我本人还是在金斯顿,我在这儿继续……但继续在干什么呢?他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呢?他不能再使用自己通常的那种洋洋得意的口气了。他能给爱德华写什么呢?能向他展示什么奖杯或奖品呢?或者是什么新线索?他两手空空;没能有任何新发现。他一直在盲目地旅行,是否向前走他都说不出。一无所获;唯一的收获是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无知。他就像那些徒劳地寻找尼罗河之源的人。像他们一样,他应该考虑到失败的可能性。无望的电报,写在树皮上,夹在劈开的树棍里,从张开血盆大口的森林里送出。患了疟疾。被蛇咬了。速送药品。地图有误。他一点好消息也没有。

  ①指的是十九世纪初一些探险家在非洲进行的无效的探险。

  早上他会感觉好些。天气凉下来,他会使自己镇定下来。现在他要上床了。他耳朵里听到昆虫的叫声。湿漉漉的热像只手一样搭在他的脸上,有一会他的意识活跃起来——他刚才就要记起的是什么?——可是意识又变弱了。

  *

  突然他惊醒了。房间里有光,一根蜡烛在门口浮动。烛光后面有个发微光的身影:是他的房东太太,身穿白睡袍,围着白色的披肩。在烛光下她的长散发看上去是灰色的。

  他把床单向上拉盖住自己;他睡衣都没穿。“出了什么事?”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气,其实他是吓得够呛。当然不是被她吓的,但是她到他房间来干什么?今后他一定要把门锁上。

  “乔丹医生,很抱歉打搅你,”她说,“但是我听到声响。好像是有人想从窗户外爬进来。我很害怕。”

  她的嗓音不颤不抖。这女人神经很镇静。他告诉她他一会儿到楼下去,跟她一起检查锁和百叶窗;他要她在前厅等着。他摸索着穿上自己的睡衣,那睡衣马上黏上他湿漉漉的皮肤。他在黑暗里拖着脚步朝门走去。

  这样的情况必须终止,他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什么情况也没发生,所以也就无可终止的了。

  ①指的是十九世纪初一些探险家在非洲进行的无效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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