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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19

  第一个月底我父亲来了,要拿我的全部工钱,但我只能给他四分之一,其余都用掉了。然后,他就开始骂人诅咒,抓住我的胳膊,但玛丽叫马倌来制止他。第二个月底他又来了,我又给了他四分之一,玛丽叫他下次不要来了。他就骂她,可她回骂得更厉害,并吹哨子招来些男的,就这样把他赶走了。我对这事心里很矛盾,因为我很可怜家里那些小的。我后来通过伯特夫人给他们带了点钱,可我不认为他们收到了。

  我刚开始时做厨房洗碗女仆,把锅碗瓢盆洗刮干净。但他们很快发现大铁锅太重了,我弄不动。后来洗衣女仆离开去干别的活儿了,又来了一个新的,手脚不很利索。霍尼夫人说我要帮着玛丽清涮,拧干,挂,叠,轧平并缝补洗的衣服。我们俩都很高兴。玛丽说她要教我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东西,并说我脑子灵,会很快学会的。

  我弄错了什么,就会担心起来。然后玛丽会安慰我,她说我不该对事情这么认真。如果你不犯错误,就不可能学到东西。有时霍尼夫人对我说话严厉,我眼泪快掉下来,玛丽会说我不应该对她介意,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刚喝光一整瓶醋,现在全从舌头上出来了。她说,我还应该记住我们不是奴隶。我们不是一出生就是用人,也不是一辈子要做用人。这不过是个工作。她说在这个国家年轻女孩子受雇帮人是个习俗,为的是给自己挣点嫁妆,然后再结婚。如果她们的丈夫有钱,她们自己也很快会雇用人,至少会雇个全管性女用人。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整洁的农场住房的女主人,生活上独立。到时候我回想起在霍尼夫人手下受的种种苦难,一定会感到好笑。她说人人平等。在大洋的这边,大家都靠艰苦奋斗而不是靠祖父的地位起家,实际就应该这样。

  她说做仆人就像做其他事一样,其中的诀窍有很多人永远也学不会,其实全在于怎样看待这事。比如,总是有人告诉我们要走后楼梯,这样可以不挡东家家庭成员的路。但事实恰恰相反,之所以要有前楼梯是为了要东家的人不挡我们的路。他们可以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各种小装饰品缓慢地在前楼梯上上下下,但家里真正的工作是在他们背后进行的,这样他们就不会搅在里面,干扰工作,让自己变得令人讨厌。尽管有钱,他们这些人既脆弱,又无知。他们中的大多数就是脚趾要冻掉了,也生不着火,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点火。很奇怪,他们倒会擤鼻涕,擦屁股。他们生来无用得就像神甫身上的生殖器——请原谅我的语言,先生,但这是玛丽的原话。如果他们明天没钱了,被赶上街,他们就是卖淫也养不活自己,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东西该往什么地方去。他们可能会把××——我不能说这个词——捅进耳朵;他们中很多人分不清自己的屁股和地上的一个洞。她又说了些关于那些有钱的女人的话,太粗了,先生,我不想重复,但我们俩都大笑起来。

  她说诀窍在于不让别人看见就把活干完。如果他们中哪一个在你干活时突然出现,你就马上走开。不管怎么样,我们比他们强,因为我们洗他们的脏床单,所以我们对他们很了解。可他们没洗我们的脏衣物,所以根本不了解我们。他们很少有秘密能瞒过仆人。如果我哪天做了卧室女仆,我就要学会要像端一碗玫瑰一样端便桶,因为他们最恨的就是有人提醒他们,他们自己也有血肉之躯,他们拉的屎和其他人的屎一样臭(如果不是更臭的话)。然后她就背一首诗:亚当掘地,夏娃纺线,当年谁贵谁贱?

  就像我说的,先生,玛丽是个心直口快的年轻女子,说话直来直去。她的思想非常有民主性,我是过了一段才习惯的。

  *

  房子最上层有个顶楼,分成好几间。走上楼梯,走过我们住的房间,再走下另外几节楼梯,就到了晾衣室。里面拉着好几根绳子,有几扇小窗户可在屋檐下推开。厨房的烟囱从这间房子通向房子上面。这房间冬天和下雨天时用来晾衣服。

  通常来说,如果天气看上去不好,我们就不洗衣服。但是,尤其是夏天,天可能看上去还不错,突然间会乌云满天,接着就打雷下雨。雷暴雨是很凶猛的,雷声震耳,闪电像火球,一下子你会认为世界的末日到来了。第一次我吓坏了,跑到一棵树下哭起来。玛丽说这算不上什么,不过是雷暴雨。但是她又跟我讲了好几个故事,说人在田里,或者就在谷仓里,被闪电打死,还有一头牛站在树下也被打死了。

  衣物挂在外面时,我们一见掉雨点就拿着筐子跑出去,赶快把衣物收进来。然后把它们拖上楼梯,重新挂在晾衣室里,因为不能放在筐子里时间太长,要不会发霉的。我很喜欢衣物在外面晒干的味儿,闻起来很新鲜。大太阳天衬衣和睡衣在微风里飘打着就像大白鸟,或是欢快的天使,只是没有头。

  可是,当我们把同样的衣物挂在屋里,挂在光线灰暗的晾衣室里时,它们看上去就像苍白的鬼在黑暗中徘徊,微微发光。它们一声不响,没有形体,看着我就很害怕。玛丽很灵,一下就发现了我的恐惧,所以她就躲在床单后面,把脸紧贴着单子,让我看到她脸的轮廓,然后发出呻吟的声音。要不,她就会躲在睡衣后面,让袖子活动。她是想吓我,也总是能吓成,我会尖叫起来。我们就会在一排排衣物里互相追打,又笑又叫,但尽可能声音不要太大。我逮到她就会冲上去,挠她痒,因为她很怕痒。有时我们会把帕金森夫人的紧身胸衣穿在自己的衣服外面,胸脯挺得高高地走来走去,眼睛朝鼻子下看。我们会笑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在洗衣筐子里,躺在里面像鱼一样喘着粗气,笑够了才爬起来。

  这不过是年轻人寻开心,闹起来有时不像样子。我肯定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先生。

  *

  我从来没见过谁有帕金森夫人这么多的拼花被子,因为这在大洋对面不很时兴,那儿的印花棉布没这么价格便宜,花色丰富。玛丽说这里的女子不亲手做三条这样的被子不能成亲。而且娶亲的被子图案最复杂,有“天堂之树”、“花篮”。其他图案,例如,“野鹅互相追逐”、“潘多拉的盒子”,都有很多拼块,也需要技巧。还有像“圆木小屋”和“九方块”都是日常用的,做起来也快得多。玛丽还没开始做自己结婚用的被子,因为她做仆人时没时间,但她已经做了一条“九方块”。

  九月中旬的一个好天,霍尼夫人说应该把冬天的被子毯子拿出来晒晒了,以防天冷;也好把破裂之处缝一缝。她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和玛丽。被子放在顶楼,不靠着晾衣房,以防潮湿。它们都在一个松木箱子里,每床被子之间有层平纹细布隔着,箱内放的樟脑真能叫一只猫送命。那樟脑味儿叫我有些头晕。我们要把被子搬到楼下,挂在绳子上,用刷子好好刷刷,看看是否被虫蛀了。因为有时尽管有樟脑,而且放在松木箱里,蛾子还是能进去。而且冬天的被子不像夏天的被子里放的是棉花芯,里面放的是羊毛芯。

  冬天的被子比夏天的被子颜色深,上面有红色、橘红色、蓝色和紫色,有的还有丝、平绒和缎块在拼块里。在监狱里这些年,我单独一人时(很多时候是一个人)会把眼睛闭上,面对着太阳,就会看见像那些被子里的颜色一样鲜艳的红色和橘红色。我们在绳子上挂了一排六七条被子之后,我觉得它们看上去像军队上战场时的旗子挂在那儿。

  打那以后我就想,为什么女人要缝这些旗子,然后把它们铺在床上呢?因为她们想把床变成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后来我又想,这是为了发出警告。因为你可能认为床是件和平的物体,先生,对你来说它表示休息、舒适和睡一夜好觉。但并不是对人人都是这样;有很多危险的事可能在床上发生。我们是在床上生的,出生就是我们一生中的第一个危险;女人也是在床上生孩子的,这常常也是她们一生中最后一个危险。并且,男人女人之间的行为(我就不直说了,先生,但你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也是在床上发生的——有人管这叫爱,也有人叫它绝望,也可能就是人必须经历的侮辱。最后,床是我们睡觉的地方,我们在床上做梦,床也常常是我们死的地方。

  但我当时并没因为被子想这么多,这是后来我进了监狱才想到的。在监狱里你就有很多时间去思考,想什么也没人诉说,只好自己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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