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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14

  我们乘坐姨父租的马车到了贝尔法斯特。这段路很长,也很颠簸,但没下什么雨。贝尔法斯特是个很大的石头城,是我所到过的最大的地方,街上到处是各种车辆。这里有些宏伟的建筑,但也有很多穷人,他们不分日夜地在亚麻纺织厂里工作。我们晚上到那儿时到处亮着汽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汽灯。它们很像月光,只是颜色更绿些。

  我们在客店过的夜。那里的跳蚤多得叫你觉得你睡在狗窝里。我们把所有的箱子都带进房间,以防有人把我们的东西偷了。我没机会在四周多看。因为早上我们必须立刻上船,我急忙拉着弟妹们走。他们不明白我们上哪儿去,不过实话说,先生,我相信我们中间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

  船贴着船坞停泊着。那是条大船,从利物浦开来的。后来我听说这船从加拿大向东行运来圆木,回去向西行运去移民。来去运的东西差不多,都被当作货物对待。有人已带着他们的包裹箱子上船,有些女人哭个不停。但我没哭,因为我觉得哭没用。父亲面色严厉,需要安静,我们不听话会挨打的。

  船随着波浪前后摇晃,我感到非常不安全。几个小的都很激动,特别是男孩子。可我的心却沉了下来,因为我从来没坐过船,就连我们港湾里的渔船都没坐过。我知道我们要横渡大洋,四面见不着陆地。假如船出了事或我们落了水,我们没一个会游泳。

  我看见三只乌鸦排成一排,站在桅杆的横梁上。母亲也看见了。她说这是凶兆,因为三只乌鸦意味着要死人。我听了很吃惊,因为她并不迷信,但我想她是太忧郁了。据我观察,人情绪低落时容易想到不吉利的事。但我是被吓坏了,可是因为年幼的弟妹就在身边我没表现出来。要不他们一见我害怕,也会受影响,当时的嘈杂声已够人受的了。

  父亲表面上很勇敢。他背着最大的衣被卷,率先顺着跳板大步走上船。他四处看看,似乎什么都清楚,一点也不怕。但是母亲上船时非常伤心,她用披肩把自己裹住,偷偷地流泪。她绞着手对我说,天啊,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们上船之后她对我说,我的脚不会再站在陆地上了。我说,妈妈,你干吗这么说?她说,我骨头里有这个感觉。

  她的话后来应验了。

  父亲花钱雇人把我们的大箱子运上船存好。浪费这笔钱真可惜,可是只能这么做,因为他不能一个人把所有的东西都运上船,而且搬运工们又粗鲁又无礼,会阻止他自己运的。甲板上非常拥挤,人走来走去,有人喊着要我们让路。我们在船上不需用的箱子都放在一个特殊的房间里,这房间用锁锁上以防小偷。我们带的路上吃的食品也另放一处。但是毯子、被子就铺在床上了。母亲坚持要把波琳姨妈给的茶壶带在身边,因为她一定要眼睛看着它才放心。她把柳条篮子用根细绳系在床头竖着的柱子上。

  我们睡在甲板下面。走下一段满是油迹的楼梯,就是他们所称的货舱,里面到处是床。这是些粗糙的六尺长六尺宽的硬木板,马虎地钉在一起。大人两人一张,小孩三四人一张。有上下两层,相隔很近,身子勉强能挤进去。睡下铺的人不能直起身子坐,因为直起身子头就会碰到上床。上铺的人很可能掉下来。大家都像一个盒子里的鲱鱼挤在一起,除去上下的舱口没有窗户或其他通气口。空气闷得够戗,但过一阵还要糟得多。我们必须赶快抢床铺,把我们的东西放上去,大家都乱推乱搡。我也不想一家人分开住,小孩子与大人分开,夜里人生地不熟受惊吓。

  *

  中午一切安放完毕,我们就启航了。跳板一收,就不能再回陆地了。我们被铃声召集在一起,听船长讲话。船长是个皮革质皮肤的南边来的苏格兰人。他告诉我们必须遵守船上的规定,一定不能开伙做饭,我们要在听到铃声后马上把食品送到船上的厨师处由他统一做。不准抽烟斗,特别是在甲板下,因为很容易引起火灾。如果不抽烟受不了,可以用嘴嚼,然后吐掉。除了天气条件适宜时,不许洗衣服;而他将决定天气是否适宜。如果风太大我们的东西可能被吹走,但如果下雨,晚上货舱里就会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他担保我们不会喜欢住在那样的环境里。

  并且,未经允许不准把床单拿到甲板上去晒。大家都要听从他和大副以及其他官员的命令,因为船的安全全靠大家听指挥。如有违纪行为发生,就要蹲禁闭,他希望我们不要试探他的耐心。他还说,不许酗酒,因为醉酒就会摔倒。在岸上我们可以醉得像个老爷,但在他的船上却不行。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晚上不许上甲板,因为我们可能失足落水。不得有人妨碍他的水手的工作,也不得有行贿行为发生。他背后也长着眼睛,如有人行为不轨,他立即会知道。他的船员都可证明,他的船纪律严明,到了海上船长的话就是法律。

  船上有个医生给人看病。但是,在大家没适应海上生活之前,多数人会感到不舒服。不能因有点晕船之类的小事打搅医生。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六到八个星期后就能到了。最后他特别提到每条航行的船上都会有一两只老鼠,这是吉祥的象征,因为船要下沉时老鼠最先知道。所以如果哪位教养良好的女士看见一只老鼠,无需向他报告。他猜想我们过去没见过老鼠(这时有人笑出声来),但是如果好奇,他有只刚打死的。如果我们肚子饿,它会很吊胃口的。笑声更大了,这是他在开玩笑,想让我们更放松些。

  笑声停止后,他说总的说来他的船不是白金汉宫,我们也不是法国王后;就像生活里的其他事一样,付什么钱,受什么待遇。他祝我们一路平安。然后他便回自己的船舱去了,留下我们自己设法弄清这一切。他心里很可能希望我们都到海底去,只要他能拿到我们的路费。但是,至少他似乎很懂行,这就使我放心多了。我不需要对你说,他的很多指示都没得到执行,特别是那些关于抽烟和喝酒的,但是那些违法的人必须偷着干。

  *

  刚开始情况还不错。云散了,有些零星的阳光,我留在甲板上看他们把船开出港湾。只要我们还能看见陆地,船有些摇晃我也不在乎。但是我们一进入爱尔兰海,他们又升起几张帆,我就开始感到恶心,很快就把早饭吐在排水孔里。我一手拉着一个小的,他们也在吐。绝不止我一个人,其他很多人都排成行,像猪站在木槽前一样。母亲躺下了,父亲比我晕得还厉害,所以他们俩都无力照料小的孩子。很幸运,我们没吃晚饭,要不情况会更糟。船员们对此很有准备,他们吊上来很多桶海水把脏物冲洗干净。

  过了一会儿我好些了,很可能是因为有了海上新鲜的空气,要么是因为我慢慢习惯了船的颠簸。并且,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么说,先生,肚子里也空得没什么可吐的了。只要我待在甲板上,就不感到怎么晕。我们家人的身体都如此不适,不会想吃晚饭了。但是一个船员告诉我,如果我们能喝点水,吃一块饼干,会感觉好些。因为我们按姨父说的带了很多饼干,我们就尽力照此做了。

  就这样,情况有些好转。可是到了晚上我们要下到货舱去,情况又变得很糟。像我刚才说的,所有的乘客都挤在一起,中间竟没墙拦着。大多数人都像狗一样晕船,所以你不仅能听见邻床的作呕声及呻吟(听着让你也作呕),而且因为舱内没有新鲜空气,气味越来越难闻,就那臭味也足以让你反胃。

  如果你能原谅我向你提一句,先生,人都没法好好解手。有便桶,但是大家都能看见,或者说如果有光的话,大家都能看见。可是当时的情况是你要在黑暗中摸索,摸错了路遭人骂,便桶被人不小心弄翻,或者即便便桶没翻,有人把大小便解在桶外。幸好地板不很结实,至少有些流到船底。这使我想到,先生,女人穿裙子比男人穿裤子要好得多。至少我们随身带着一种自然的帐篷,可是男人还得踉踉跄跄地把裤子脱到踝骨处。不过就像我说的,没什么亮光。

  船在颠簸,并在吱嘎作响;海浪发出的溅泼声;人的噪音和臭味;老鼠像老爷太太一样大摇大摆地跑来跑去:这一切使你感到像生活在地狱里的受苦的灵魂。我想到约拿在鲸鱼肚子里,但至少他只要在那儿待三天,可我们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八个星期。并且,他独自一人在鱼肚子里,不需要听其他人的呻吟和呕吐。

  ①《圣经》故事。

  过了几天,很多人不再那么晕船了,情况确有好转。但是晚上的臭气和噪音还是老样子。没那么多作呕声了,但咳嗽声和打鼾声却更响了,伴着很多人的哭声和祷告声。

  不过,我不想触犯你的情感,先生。那船不过是个移动中的贫民窟,只是没有酒馆。可是,我听说现在有更好的船了。

  也许你想要打开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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