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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21

  下午安葬了乔罗。昏沉沉的太阳微微透过凝滞而惨淡的云层。空中不停地飘舞着柔和的、湿润的雪花。在白茫茫的田野里,送葬的行列象条黑幽幽的、无声无息的河流,延伸开去。这河水,仿佛突然而来,又象是第一次开辟自己的航道。最前头是一辆放下车帮的卡车,上面载着用白毡裹得严严实实的已故的乔罗。旁边坐着他的妻子、孩子和亲戚。其他的人都骑着马跟在后面。乔罗的儿子萨曼苏尔和塔纳巴伊两人跟随在灵车后面步行。塔纳巴伊一手还牵着他亡友的溜蹄马——备着空鞍子的古利萨雷。

  出了寨门,平坦的大路上铺满了一层松软的白雪。送葬的人马过去,现出一条宽宽的、黑黑的、留下无数马蹄印子的路面。它仿怫标记了乔罗一生最后的历程。道路通到山岗上的墓地。至此,乔罗的人生道路就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塔纳巴伊牵着溜蹄马,心里默默地对它念叨:“唉!古利萨雷,咱们俩失去了我们的乔罗了。他不在了,去世了……那阵子,你怎么没有喝住我,没有制止我呢?对了,老天爷漫长眼,你不会说话。我虽说是人,其实,比你这匹马还不如。把朋友扔在路上,连瞅都没瞅一眼,更别说回心转意了。是我害死了乔罗,是我的那些话把他气死了……”

  在去墓地的路上,塔纳巴伊一直在祈求乔罗的宽恕。到了墓地,他和萨曼苏尔一起下到墓穴,把乔罗的尸体放进大地的怀抱。这时候,他还是默默地向乔罗哀求:

  “乔罗,宽恕我吧。永别了!你听得见吗?乔罗,宽恕我吧!……”

  开头,人们往墓穴里一把一把奶着土块,接着从四面八方用铁锹往里面铲土。墓穴填满了,最后在山岗上耸起了一个鲜土的坟堆。

  宽恕吧,乔罗!……

  安葬了乔罗之后,萨曼苏尔把塔纳巴伊叫到一边:

  “塔纳克,我有事找你,咱们俩谈一谈。”

  于是他们穿过院子,离开众人,离开了烟熏火燎的茶炊和篝火。他们穿过后院,进了花园。两人沿着一条水渠走着,在菜地后面的一棵伐倒的树旁停下来。他们坐到树上。两人默默无言,心事重重。“哦,日子过得真快!”塔纳巴伊思量开了,“我记得萨曼苏尔还是个毛孩子,瞧,现在多大个儿了。悲痛一下使他变成大人了。这阵子他该接替乔罗了,现在他跟我平起平坐了。本来,也理应如此。儿子总要接替老子。儿子总要传宗接代,继承事业。老天爷保佑,但愿他能象他父亲一样的为人。但愿他青出于蓝,比我们更聪明,更能干。但愿他能为自己,为大家创造幸福。所以说,我们才是父辈呢,所以说,我们才生儿育女,指望他们能超过我们呢——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萨曼苏尔,你是家里的老大,”塔纳巴伊象老人似的持着胡子,对他说,“你现在接替乔罗了,我会听从你的吩咐,一如过去听从你父亲一样。”

  “塔纳克,我要把父亲的嘱咐告诉您,”萨曼苏尔说。

  塔纳巴伊一阵颤僳。从萨曼苏尔的言谈之中,他分明听到了乔罗的声音和语调。他第一次发现,萨曼苏尔长得真象他的父亲,简直跟他记忆中年轻时候的乔罗一模一样。难怪人家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了解他的人的心里,他是不会死去的。

  “你说吧,孩子。”

  “我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活着,塔纳克。我是昨天夜里他临终前一小时赶到的。他在咽气以前一直都是清醒的。他一直在等着您,塔纳克。老是问:‘塔纳巴伊在哪儿?还没来吗?’我们都安慰他,说您正在路上,马上就到了。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跟您说,可是没有等着。”

  “是呀,萨曼苏尔,是呀。我们本来应该会上一面的。非常需要。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全是我的过错。是我没能及时赶来。”

  “所以他要我转告他的话。他说,儿子,体告诉我的塔纳克,我请求他的原谅,对他说,叫他心里别老惦记着那些伤心事,让他亲自把我的党证送到区委去。他说,一定要塔纳巴伊亲手把我的党证交回去。他嘱咐,千万别忘了,一定要转达到。后来就不省人事了。受尽了折磨。临终的时候,还是望呀望呀,好象在等着谁。最后地鸣鸣地哭了,说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塔纳巴伊什么话也没说。他来回抢着胡子,已经泣不成声了。乔罗去世了。随着他的去世,塔纳巴伊的一部分生命仿佛也被带走了。

  “萨曼苏尔,谢谢你的这些话,也谢谢你的父亲。”塔纳巴伊终于冷静下来,小声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为难。你知道我被开除出党了吗?”

  “知道。”

  “象我这样一个出了党的人,怎么好把乔罗的党证送到区委会呢?我怕没有这个资格。”

  “我也不清楚,塔纳克。您自己拿个主意吧。我呢,该执行父亲的遗嘱。我还是请求您照他临终时希望的那样去做吧。”

  “我倒是乐意这么干。只是我太不幸了。萨曼苏尔,要是你自己送去,不是更好吗?”

  “不,不一定好。父亲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他信任您,为什么我反倒不信任您呢?您可以向区委说明,说这是我父亲乔罗·萨雅可夫的嘱托。”

  一大清早,天还黑糊糊的,塔纳巴伊便离开了村子。古利萨雷,这匹出色的溜蹄马古利萨雷,无论是遇上喜事,还是遭到不幸,都一样地忠实可靠。古利萨雷纵身飞奔,马碗得得,把路面车辙里的冻土击得四下飞溅。这一回它载着塔纳巴伊去完成他已故的战友,共产党员乔罗·萨雅可夫的特殊使命。

  在远方,在那隐约可见的地平线上,渐渐地透出一抹晨爆。而后,太阳喷薄而出,驱散了灰色的迷雾,放出万道霞光……

  溜蹄马迎着朝霞,向着天边那颗尚未隐去的启明星飞跑。在这空旷无人的大路上,古利萨雷以溜蹄马特有的步式,独自飞奔,发出阵阵清脆的马蹄声。塔纳巴伊已经好久没有机会骑这马了。古利萨雷一如既往,跑得又快又稳。风咬咬地卷起马鬃,吹拂着骑者的脸。古利萨雷依然那样英姿勃劲,那样矫健剽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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