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特玛托夫 > 永别了,古利萨雷! | 上页 下页
十八


  “迷了路了,”塔纳巴伊含混地嘟哝了一声。

  他和妻子就这样见面了。彼此没有说一句话。等那小伙子去峭壁下赶马群时,妻子这才悄悄说道:

  “你怎么啦,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还好,总算还有条裤子,还有双靴子。不害臊吗?你可不是小伙子了。孩子都快成人了,而你……”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他能说些什么呢?

  这当儿,小伙子把马群起来了。所有的马和马驹子都安然无恙。

  “咱们回家吧,阿尔蒂克。”扎伊达尔叫过小伙子,“今天咱们两人的事儿就忙不完了。毡包都让风吹散架了。回去收拾去吧。”

  她又压低嗓子,对塔纳巴伊说:

  “你在这里先待一会儿。我给你送点吃的来,送几件衣服来。这副样子,怎么能见人呀?”

  “我在底下等着,”塔纳巴伊点头说。

  他们走了。塔纳巴伊把马群赶去放牧。赶了很长的时间。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起来。草原上处处冒着热气,万物重又苏生过来。到处散发着雨水的潮气和嫩草的清香。

  马群不慌不忙地在山坡上,在洼地里懒懒散散地踱着。来到了一处小山包。塔纳巴伊举目眺望,仿佛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世界:远远的天际,飘着轻烟似的一片白云,天空一望无际,晴朗开阔,而在远处的草原上,一列火车在吐着白烟。

  塔纳巴伊跳下马来,在草地上走着。“唆”的一声,近旁一只云雀惊蹿而起,飞到空中,卿卿瞅瞅地叫起来。塔纳巴伊耷拉着脑袋,迈着步,忽然间扑倒在地。

  古利萨雷从未见过主人这副样子。他,趴在地上躺着,肩膀在剧烈地抽搐。他失声痛哭:他羞愧,他悲伤。他心里明白,他失去了一生中最后的幸福。而云雀还是一个劲儿地啾啾叫着……

  第二天,所有的畜群都动身上山了。直到来年开春,他们才能回到这个地方。他们沿着村子近处的河流和河滩地放牧。走过一群群的羊、牛、马。骆驼和马驮着什物走着,女人和孩子骑在马上走着,长毛蓬松的狗跑着。四野里一片嘈杂声:人的吆喝声,马的嘶鸣声,牛羊的咩咩声……

  塔纳巴伊赶着马群,过了一片很大的牧场,然后上了一个小山包——就是那个不久前赛马时人们在这里狂呼乱叫的地方。他竭力不朝村子那边张望。当古利萨雷摹地转身朝村头那个院子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它却挨了一鞭子。就这样,他们没有招到那个女人家里,——她的那双奇妙的手那样柔软,那样敏感,如同那匹额际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一样……

  马群欢蹦乱跳地跑着。

  真想主人能哼起歌来,但他却没有吭声。村子落在后头了。再见吧,村子!前面是绵绵的群山在等着。再见吧,草原,来年开春再见!前面是绵绵的群山在等着。

  06

  临近午夜了。再往前,古利萨雷就走不动了。它一瘸一拐总算勉勉强强拖到了这里的峡谷,一路上走走停停,差不多歇了几十次。但要穿过这片峡谷,它实在无能为力了。老人塔纳巴伊也明白,对这匹马,他无权要求更多的东西了。古利萨雷痛苦地哼哼着,象人那样哼哼着。当它要躺下的时候,塔纳巴伊也就不再阻拦了。

  古利萨雷躺在冰冷的地上,不停地呻吟,它的头来回晃动。它感到很冷,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塔纳巴伊脱下身上的皮袄,盖在马身上。

  “怎么样,你不好受了吧?不行了吧?瞧你都冻僵了,古利萨雷。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塔纳巴伊嘟嘟哝哝唠叨了一阵,但是渴蹄马已经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它的心仿佛跳到脑袋里去了。忽而憋住了,心跳中断了,忽儿又喘过气来,那样震耳欲聋:怦怦怦,怦怦怦……就象马群为躲开追捕的人而狼狈逃窜似的。

  一轮明月从山后升起,高高地悬挂在雾蒙蒙的天空。一颗流星无声无息地飞坠而下,随后熄灭了……

  “你在这里躺一会儿,我去弄点枯树枝末。”老人说道。

  他在近处来来回回走了好久,搜罗着去年的枯枝杂草。手上扎了许多刺,才弄到一抱柴禾。他朝山谷底下走去;手里拿着一把刀以防万一。幸好在那里发现了几丛枝柳。他喜出望外:这下可以升起一堆真正的篝火了。

  古利萨雷一向害怕近旁的火,可现在它不怕了。它突然闻到一股烟味,这才感到身子慢慢暖和过来。塔纳巴伊默默地坐在麻袋上,把树枝揉和着茅草往篝火上添,一边烤着手,看着火。有时站起身来,摆弄好盖在马身上的皮袄,之后,重又在火边坐下。

  古利萨雷暖和过来了,不再打颤了。但是眼睛里还是一片昏暗,心里憋得难受,还是喘不过气来。雷火忽儿落下去,经风一吹,忽儿又跳起来。坐在对面的老人——和它相处很久很久的主人,忽儿不见了,忽儿又出现在它的面前。昏昏沉沉的溜蹄马似乎觉得,仿佛它和主人还在那个暴风雨的黑夜里在草原上飞奔,它厉声嘶叫着,腾空直立,在寻找马群,可周围却没有马群。那白晃晃的火蛇忽儿闪亮,忽儿又熄灭了。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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