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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过了河,主人哼起歌子来。随着他的歌声,走起来特别舒坦。真想快快跑回牧场,跑到马群中间。

  在这些五月的夜晚,塔纳巴伊交上了好运。正好轮到他夜里值班。这样,溜蹄马就开始了某种夜间的生活方式。白天,它吃草、休息;到了夜里,主人先把马群赶到谷地,之后骑上它又朝那个院子急急跑去。一大清早,天还黑糊糊的,他象输马贼那样,抄着那些无人觉察的草原小径,又急急奔回留在谷地的马群身旁。主人先把四散的马群赶到一起,点了匹数,这才安下心来。溜蹄马感到着实为难。主人急急忙忙两头来回跑着,天黑黑的,又没有路,每天夜里这么奔跑,可不轻松。可是主人却偏偏喜欢这么干。

  古利萨雷盼的却是另一回事。要按它的心意,它最好一刻也不离开马群。它慢慢地思情了。原先它同那匹领群的公马和睦相处,可是后来,因为它们何时追逐一匹母马,它们之间的冲突就一天天频繁起来。溜蹄马不时伸长脖子,翘起尾巴,在马群面前弄姿作态。它响亮而婉转地嘶叫着,变得烦躁不安,时不时咬着母马的大腿。而那些母马,显然是喜欢它这么干的。它们都依恋着它,这引起了头马的醋意。溜蹄马大大地消瘦了,因为那匹公马又老又凶,是干架的能手。可是溜蹄马情愿烦躁不安,情愿躲着领群的公马,也比整夜站在别人家院子里强。在这里,它常常愁苦地思念着那些母马。它长时间地倒换着腿,踢着蹄子,只是到后来才慢慢安定下来。谁知道这样的夜间奔跑要持续多久,要不是发生了那桩事故的话……

  一天夜里,溜蹄马照例站在院子里思念着马群。它在等着主人。慢慢地,它开始打起吃来了。马笼头上的缰绳高高地系在房檐下的一根木梁上。这样一来,它就无法躺下了:只要它的头一耷拉,嚼环就会掐进两边的嘴角。可它还是止不住地瞌睡。空气中万分沉闷,乌云布满了天空。

  正当古利萨雷蒙蒙眈呢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之间,它听到树枝剧烈地摇晃,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无数人突然袭来,在肆无忌惮地砍林伐木似的。狂风扫过院子,把只空奶桶吹倒了,滚得咯咯直响。绳子上的衣服掀起来,刮跑了。小狗哀哀尖叫,急得东奔西窜,不知何处藏身才好。溜蹄马气呼呼地打了个响鼻,竖起耳朵,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站着。它抬起头来,朝院墙上空张望。它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令人可疑的越来越黑的夜空,盯着草原的方向张望,——某种阴森可怕的隆隆声正从那边滚滚而来。转眼之间,夜空象伐倒的林子一样僻啪乱响,雷声轰鸣,闪电把乌云撕成条条碎片。暴雨倾盆而下。溜蹄马象挨了重重的一鞭,扯着拴住的缰绳猛冲开去,绝望地嘶叫了一声,表达了对马群的担心。在它内心深处,激起了保护同类的本能。这种本能召唤它前往救援。于是它象发了疯似的,拼命扯着笼头,咬着嚼环,拽着鬃绳,竭力想摆脱掉把它死死地困在这里的种种束缚。它急得团团转,用蹄子刨着土,不停地嘶叫着,希望能听到马群的回应。但是只有暴风雨在呼啸,在怒吼。唉!要是此刻能够挣脱开这根拴着的缰绳,该有多好!……

  主人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衬衫冲出屋来,在他身后,是那个女人,也穿着一件白衣服。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在暴雨下立即变成黑糊糊的了。在他们水淋淋的脸上,在他们惊恐万分的眼神里,掠过了蓝色的闪光,同时,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现了一下房子的一角和被风吹得砰砰作响的大门。

  “站住!站住!”塔纳巴伊冲着马吼叫起来,想给它解开绳子。但是那马已经认不出他来了。溜蹄马象头猛兽似地扑向主人,用蹄子猛增着院墙,拼命想挣开绳子冲出去。塔纳巴伊紧贴着墙根,悄悄走到它跟前,朝它猛扑过去,双手抱住马头,把身子挂在宠头上。

  “快解开绳子!”他向女人喊了一声。

  她刚刚松开缰绳,溜蹄马已腾空直立起来,把塔纳巴伊拖着满院转。

  “给鞭子,快!”

  贝贝桑扑过去取鞭子。

  “站住!站住!我打死你!”塔纳巴伊大声叫着,朝马头上狠狠地猛抽一鞭。他必须立刻上马,他必须立刻出现在马群之中。那里怎么样了?风暴把马群都卷到哪里去了?

  溜蹄马同样想回到马群中去,听从大祸临头时它强烈本能的召唤。毫不耽搁,立即向那出事的地方飞去。正因为如此,它才昂首长嘶,才腾空直立;正因为如此,它才想冲出樊笼。而雨,倾盆而下,雷电交加,那霹雳惊雷,把惶惶不安的夜空震得发颤。

  “抓紧了!”塔纳巴伊对贝贝桑命令道。趁她抓住马笼头的片刻,他纵身上马。他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只是抓住了一把鬃毛,而古利萨雷已飞出院子,把那个女人撞倒在水洼里,还拖了一小段路。

  古利萨雪已经不再听命于马勒、鞭子和主人的吆喝了。它自个儿穿过狂风怒吼的黑夜,顶着象鞭子一样的暴雨飞跑,只凭着它的嗅觉猜度着道路。它驮着此刻已无能为力的主人,冒着哗哗的雨水,伴着隆隆的雷电,越过汹涌的急流,穿过荆棘丛林,跃过沟壑深涧,它身不由己地向前飞跑,飞跑。在这之前,无论是赛马,还是“阿拉曼”,古利萨雷都没有象在这个暴风骤雨的黑夜里那样狂奔疾驰过。

  塔纳巴伊都记不清了,这匹恶魔似的溜蹄马怎么驮着他,又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他只觉得雨象熊熊的火舌,灼伤着他的睑和身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打鼓;“马群怎样了?马都在什么地方?老天爷保佑,千万别冲到下游地带的铁轨上去了。会翻车的!保佑我,真主!保佑我,祖宗的英灵!马群呀,你们在哪儿?别失蹄,古利萨雷!千万别失蹄!到草原上去,到草原上去,找马群去!”

  而草原上,雷电交作,白色的火蛇顿时把黑夜照得透亮。而后,黑暗重又合上,雷电又在发狂。暴雨猛拍着疾风……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溜蹄马不时腾空直立,张开嘴巴,厉声嘶鸣。它在呼叫,在召唤,在寻找,在等待。“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回答它的是炸天的惊雷。于是它又继续飞奔,继续寻找,又一次穿进暴风骤雨……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暴风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平息下来。乌云渐渐散去,但在东边的天际,雷声未息——还在轰隆轰隆长时间地响着。惨遭蹂躏的大地处处冒着青烟。

  几个牧人在四围跑来跑去,搜寻着失散的马匹。

  而塔纳巴伊的妻子正在找他。说得确切些,她没有找他,她只是在等着他。当天夜里,她同几个邻居一起,跨上马就赶来帮忙了。马群找到了,把它们轰进了一处深沟。而塔纳巴伊却不见人影。都以为他迷路了。可她心里明白,他是不会迷路的。后来当邻居的小伙子高兴地嚷起来:“瞧他,扎伊达尔婶子,他回来了!”并跑去迎他时,扎伊达尔都没有挪动一下步子。她在马上默默地看着这个浪子回头的丈夫。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脸色吓人,只穿着一件水淋淋的衬衫,光着头,骑着在一夜之间消瘦了很多的古利萨雷回来了。溜蹄马的右腿微微有点跛。

  “我们找遍您啦!”迎上来的小伙子高高兴兴地对他说,“扎伊达尔婶子都决急死啦!……”

  哎,毛孩子,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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