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特玛托夫 > 永别了,古利萨雷! | 上页 下页


  古利萨雷感到蹄子下的土地在晃动。在它逐渐消逝的记忆中,隐隐约约闪现出那遥远的夏日,那山间露珠晶莹的柔软的草地,那美妙异常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太阳常常象马那样嘶叫着,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而它,傻呵呵的,立刻飞跑起来,去追赶太阳,跑过草地,跑过小河,跑过小树丛,直到那匹领群的头马气势汹汹地剪起耳朵,追上它,把它赶回马群时为止。在很久很久以前,马群好象是四脚朝天在湖水深处转悠似的,而它母亲——一匹长鬃高头大马,一眨眼的工夫,仿佛变成了一朵暖洋洋的奶花花似的云团。从小它就喜欢那种时刻——一眨眼,母亲变成了一朵柔声打着响鼻的云团。母亲的乳房胀得鼓鼓的,奶汁是那么甜美,满嘴都是冒着泡的奶水,那样冲,那样甜,呛得它都透不过气来了。但它还是喜欢钻到高大的、长鬃毛的母亲的肚皮低下站着。这是多么甘美,多么使它陶醉的奶计呀!整个世界——太阳、大地、母亲,都溶在这一小口奶汁里了。已经撑得饱饱的了,可是还想再吮上一口,再吮上一口……

  唉!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一切都变了。天上的太阳不再象马那样嘶叫,不再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太阳总是严格地从东边升起,照例在西边落山。马群也不再是四脚朝天地转悠了。马匹所到之处,草地上一片吧嗒吧嗒的吃草声,草地被踩得乱七八糟,到处露出黑土。马匹所到之处,浅滩上的石头喀嚓喀嚓直响,都给踩裂了。长鬃的高头大马原来是个严厉的母亲。一旦溜蹄马撑得太饱了,妈妈总是狠狠地咬它的颈脖。奶水已经不够吃了,该吃草了。生活开始了。这种生活持续了许许多多年,而此刻就要结束了。

  在整个漫长的一生中,溜蹄马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个永远消逝了的夏天。后来,它备上了马鞍,跑过各式各样的道路,驮过形形色色的骑手,而路——却永远没有尽头。只有此刻,当太阳重又跳动起来,大地在脚下晃动,当它眼花缘乱、晕景乎乎的时候,它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被遗忘了的夏天。那些山,那片露珠晶莹的草地,那些马群,那匹长鬃的高头大马,此刻都奇怪地、忽隐忽视地在它的眼前闪动。于是,它鼓起劲来,挺直身子,绝望地蹬着腿,想从车轭下挣脱出来,想甩掉颈箍、车辕,想脱出身来,投到那个已经消逝的、现在又突然展现在它面前的世界里去。可惜这种幻象总是扑朔迷离,使它十分苦恼。母亲象它小时候那样,柔声地叫着,在呼唤它。马群也象它小时候那样,飞跑着,它们的身子、尾巴老是碰着它。而它,却已经精疲力尽,无法战胜若隐若现的昏暗的暴风雪。暴风雪越来越猖撅,狂风吹过,象无数条坚硬的尾巴抽打在它身上,雪直往眼睛和鼻孔里钻。它浑身热汗淋淋,却又冷得打颤。而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却悄悄地在漫天风雪中湮没了,消失了。群山、草地、小河也都不见了,马群跑掉了。在它前面,只剩下它的母亲——那匹长鬃的高头大马的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母亲不想丢下它,在召唤着它。于是溜蹄马竭尽全力,一声长嘶,哀哀地痛哭起来。可是,那声音却连自己也听不到了。一切都消失了,暴风雪也消失了。车轮不再辘辘作响,连颈轭下的伤口也不再疼痛了。

  溜蹄马停下来,身子不断地摇来晃去。眼睛疼得都睁不开了,可是脑子里却不断地响着那奇怪的辘辘声。

  塔纳巴伊把缰绳扔到车上,不大利索地爬下车来,伸了伸发麻的双脚,然后愁眉苦脸地走到马跟前。

  “哎,你真不争气!”塔纳巴伊瞅着溜蹄马小声骂道。

  那马站着,老大的脑袋已经从颈轭里脱出来,耷拉在瘦骨嶙嶙的细长脖子上。溜蹄马的条条肋骨吃力地上下起伏着,牵动着大胯骨下干瘦、松弛的皮肉。曾几何时,它的毛色油光闪亮,金灿灿的;而此刻,浑身的汗水和污泥把它染成褐色的了。一条条汗水和着青灰色的泥沫,顺着粗大的骶骨淌到肚子上、腿上、蹄子上。

  “我好象没有赶过你呀,”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慌了手脚.他急忙松开马肚带,解下轭套的纺绳,摘掉马嚼子。嚼环上满是粘叽叽、热乎乎的唾沫。他用皮袄袖子给溜蹄马擦干净嘴睑和脖颈,随后向大车奔去,收起剩下的干草,凑齐了半抱,扔到马脚下。可是那马只顾浑身打颤,连碰也不碰一下草料。

  塔纳巴伊抓起一把干草,送到溜蹄马的嘴边。

  “喏,张嘴,吃吧。哎,你怎么啦!”

  溜蹄马的嘴微微动了一下,但却接不住干草。塔纳巴伊看了看马的眼睛,心一沉,脸色顿时变了。马的眼眶周围布满了皱纹,眼睫毛都掉光了。在深深凹陷的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两只眼睛已经昏暗无光,就象被废弃的破屋里的两扇窗,显得黑洞洞的。

  塔纳巴伊心流意乱地朝四野里张望了一下:远处是群山,周围是空荡荡的草原,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在这个季节,这一带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

  老人和老马孤零零地位立在这荒凉的古道上。

  已经是二月末了。平地上的雪早已化了,只是在沟壑里,在长过芦苇的低洼地里,还散见着最后的一堆堆积雪,那样子就象冬天躲在狼窝里的狼脊背一样。微风送来阵阵积雪的气息,大地却还是封冻的,瓦灰色的,显得毫无生气。冬末的山区一片荒凉,无处可以投宿。瞧这情景,塔纳巴伊的心都凉了。

  他扬起蓬松、斑白的胡须,用褪了色的皮袄袖子搭在额上,久久地注视着西边的天空。一轮落日悬挂在天边的云彩之中,向地平线泻下了一片柔和得象轻烟似的晚霞。没有迹象表明天气要变坏,但还是很冷,不免叫人担惊受怕。

  “早知如此,不出车就好了,”塔纳巴伊发起愁来,“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呆在这野地里。我这不是把马白白送死吗!”

  是呀,看来他应该明天早上动身才好。要是白天赶路,即便发生什么情况,总会碰到个过路的人。可他今天到晌午才动身。在这种季节难道能这么干吗?

  塔纳巴伊爬上一个小山包,瞧瞧远处会不会有过往的汽车。但是,路上两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只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车跟前。

  “真不该出门!”塔纳巴伊又一次想道。为了这个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经责备过自己无数次了。他懊恼万分,生起气来,埋怨自己,也很那桩促使他急急忙忙离开儿子家门的事由。当然应该住上一夜,也好让马喘口气,歇上一歇。而他竟……

  塔纳巴伊气呼呼地把手一挥。“不,说什么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两条腿,我也得走回家去!”他辩白道,“难道能这样跟公公说话吗?不管怎么着,我总还是父亲吧!‘瞧你,既然一辈子在山沟沟里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入党呢!到头来,还不是叫人家给撵出来了!……’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声不吭,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抬。要是那婆娘对他说:别理你父亲,那他准会不理的。窝囊废,还想当官呢!唉!说这些干什么呢!现在的人,可不象过去了,不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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