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特玛托夫 > 永别了,古利萨雷! | 上页 下页


  01

  一辆破旧的四轮大车上,坐着一位老人。毛色浅黄的溜蹄马古利萨雷①也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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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利萨雷为吉尔吉斯语,即毛茛,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开黄色小花.此处为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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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通向高原的缓坡很长,爬起来着实叫人心烦。四周是灰色的、荒秃秃的小山。每逢冬天,山风袭来,卷起满地积雪;到了夏天,酷暑难熬,活象座人间地狱。

  对塔纳巴伊来说,这段坡路实在是一种惩罚。他不喜欢慢腾腾地赶路,嗨,那简直叫人受不了。年轻的时候,他常去区中心办事,回来的路上,他总是快马加鞭,飞身上山。他用鞭子使劲抽马,一点也不心疼牲口。有时,他和一起赶路的人坐的是双牛驾的四轮大车。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一声不响地拿过自己的衣服,跳下车,宁愿走着上坡。他大步流星,象冲锋似的,一口气登上高原才歇脚。他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等着下面慢慢爬上来的老牛破车。由于走得太快,他的心怦怦直跳,胸口隐隐作痛。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比坐牛车要痛快得多。

  已故的乔罗对他朋友的这种怪脾气,老爱取笑一番。他说:

  “塔纳巴伊,你想知道你为什么老不走运吗?没有耐性,实实在在的。什么事你都想快呀快呀,世界革命恨不得三下两下就大功告成!别说革命了,就连一条普普通通的路,那段出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你都受不了。人家赶路,都不慌不忙;可你呢,跳下车,跑着上山,就象背后有群狼追赶似的。结果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也没有,还不是坐在上边等别人。要说世界革命,靠你单枪匹马也是搞不成的。你记住吧,在大伙儿赶上来之前,你就得等着。”

  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一回,塔纳巴伊坐在车上,不理会就过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这段慢坡。看来,习惯了,服老啦。他悠着劲不紧不慢地赶着车。现在他出门总是一个人。从前跟他一块儿结伴搭伙,沿这条热热闹闹的路赶路的人,现时已经不好找了。有的在战争中牺牲了;有的去世了;有的老了,呆在家里享清福了。而年轻人出门,现在都坐汽车,谁愿跟他一起,赶着可怜巴巴的老马活受罪呢!

  车轮在古道上辘辘作响。路还远着哩。前面是一片草原,过去是一条水渠,之后,还得走一段山前小路。

  塔纳巴伊早已发觉,马好象支持不住了,越来越没劲了。可是,因为一路上尽想着那些颇不轻松的往事,所以也没有太在意。难道真会这么倒霉,马会在半路上累倒吗?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会到家的,会拉到家的……

  他哪里知道,他的这匹老马古利萨雷(它因为长了一身不同寻常的黄灿灿的毛色而得名),现在是它一生中最后一次爬过这段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了。此刻,马正吃力地拉着他,走完它最后的路程。他哪里知道,古利萨雷象吃了醉心花①,脑袋昏沉沉的;它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尽是五颜六色的圆圈在飘忽游移;大地在猛烈晃动,时而这一侧,时而另一侧,触到了天际。他哪里知道,古利萨雷不时感到,它前面的路猝然中断,眼前一片漆黑。于是它仿佛觉得,在它要去的前方,那应该是群山的地方,却似乎有一片赤褐色的烟雾在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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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牧场上的一种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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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利萨雷早就感到胸口阵阵隐痛,颈轭压得它喘不过气来;皮马套歪到一侧,象刀割似地勒着;而在颈轭右下侧,有个尖东西老是扎着肉。这可能是一根刺,要不就是从颈轭的毡衬垫里露出来的一颗钉子。肩上一块擦伤的地方,原来已长上老茧,此刻伤口裂开了,灼痛得厉害,还痒得难受。四条腿变得越来越沉,仿佛陷进了一片刚刚翻耕过的湿漉漉的地里。

  但老马还是忍着剧痛,拖着艰难的步子;老人塔纳巴伊只偶尔扯一扯缰绳,催赶一下马匹,依然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有多少往事值得他回忆啊!

  车轮在古道上辘辘作响。这时候古利萨雷还是迈着它习惯的溜蹄马的步式,还是那种与众不同的节奏和碎步。这种步式,从它头一回直起腿来,跟着母亲——一匹长鬃的高头大马,在草地上不大有把握地迈出第一步起,它就一次也没有搞错过。

  古利萨雷生下来就是匹溜蹄马。因为这种出名的步式,它一生出足了风头,也吃尽了苦头。要在从前,有谁会想到让它来驾辕呢,那简直是对它的侮辱。但是,俗话说得好;马要是倒霉,喝水也得戴上嚼子;人要是遭灾,过浅滩也得穿上靴子。

  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溜蹄马正竭尽它最后的气力,走完它最后的路程。有生以来,它从来没有这样慢地走向行程的终点,也从来没有这样快地接近生命的结束。终点线离它始终有一步之隔。

  车轮在古道上辘辘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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