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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沃尔夫抓住老人的手。“您已使她心烦意乱。我来保证:您将会离开这儿,在美国与您的女儿、外孙一起度过余生。我保证履行诺言。”

  老人点点头;“你的为人好,沃尔夫冈,你的为人好。”

  沃尔夫有点发窘地向埃迪和莫斯卡马马虎虎地行了个军礼,然后迅速登上进入飞机的阶梯。

  其中一扇窗户后面,透过肮脏的、被雨滴淋出条纹的玻璃,露出厄休拉紧皱眉头的面孔,她在向父亲告别。突然他又回头大哭,并向挥动白色的大手帕。飞机开始雷鸣般地吼叫起来。地勤人员推开活动阶梯。巨大的银白色机体开始缓缓地滑动,靠自己力量沿跑道前进。滚动越来越快,直到勉强离开地面,咆哮着钻进暗沉沉的天空;好象在与某些邪恶势力搏斗。

  莫斯卡一直观看到飞机消失。那时他听到埃迪自言自语:“使命已经完成,一帆风顺的人离开了欧洲。”声音中带有无限的感慨。

  三人凝视着天空,沉默地站着。太阳逃脱秋空中片片浮云,躲避地平线下之前,他们的身影混合成一个巨大的影子。莫斯卡瞟一眼老人。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儿,永远不会离开这块大陆。那张布满皱纹的大胖脸仰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根的天空。犹如在寻求某种希望,某些允诺。然后,一对小小的,眯成线的眼睛望着莫斯卡说:“哎!朋友们,一切已成往事。”声音混浊不清,充满怨恨和绝望。

  莫斯卡将一块亚麻布浸入热水锅中,然后绞干,把这块冒着蒸汽的布片敷在海莲脸上。海莲躺在沙发上,疼痛得两眼浸着泪水。肿起的肌肉扭曲了鼻子,拉歪了嘴,使左眼变得奇形怪状。桑德斯太太怀抱婴儿坐在沙发旁的扶手椅中,歪斜着奶瓶,让婴儿吮吸方便些。

  莫斯卡一边不间断地更换热敷布片,一边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说:“我们连续不断地热敷两天,一切都会好转,一定要坚持,保持安静。”就这样,他们俩在一起坐了整整一下午,肿胀略有消迟。桑德斯太太怀中的婴儿开始哭喊;于是海莲从沙发中坐起,伸手去抱孩子。她扯掉热敷片对莫斯卡说;“我不能再忍受了。”她接过桑德斯太太怀中的婴儿,把不肿的半边脸贴在孩子头上,她小声喃喃自语:“可怜的小宝贝,你妈妈不能照顾你。”接着,她那笨拙失灵的手开始摸索着为孩子换尿布。桑德斯太太从旁帮助。

  莫斯卡细心观察注意到,近一周来连续疼痛,缺乏睡眠已使她筋疲力竭。德国医院的大夫还说,她的病并未严重到可以批准动用青霉素的程度。他唯一的希望是今天午夜耶金卖给他这种药物。不过,前两天,耶金都使他大失所望。

  海莲替孩子穿好衣服,莫斯卡接过来。他怀抱婴儿,悠悠摇晃,并注意到海莲躺回沙发时极力想对他微笑。然而,他看见的都是因疼痛而开始流出的泪水。她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他仍能听到细弱而难以控制的啜泣。

  只要有可能,莫斯卡总是守在海莲身边。他将婴儿放进摇车后说:“我打算去看看耶金是否有青霉素。”虽离午夜还有好长时间,让它见鬼去吧。也许能在他家捉住他。此刻接近八点,恰是德国人的晚饭时间。他俯下身吻吻海莲,而她举起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我尽可能早回来。”

  冬天的第一次寒流就使库福斯坦大街变得寒气逼人。黑暗中,他听见落叶在地上打转,沙沙作响,吹进城市的废墟堆中。他赶上一辆开往耶金住的教堂的有轨电车。教堂的侧门未关,于是他奔上通往尖塔的台阶。他站在门下的一级台阶上,尽力狠狠地敲一下门,稍等片刻,无人回答:门后也毫无声息。于是,他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敲门方式,希望能碰上耶金规定的暗号。孩子会打开门,他可以询问她。但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叫门。他又等了一会儿,那时他清楚地听到一种象是受惊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单调——仅在一个音阶上变换腔调。莫斯卡意识到门后的孩子正在哭喊;由于恐惧,她永远也不会为他打开门。他走下台阶,在教堂外面等候耶金。

  他等了好长时间。风越刮越冷,夜越来越黑,树叶的飒飒抖动和落叶的丝丝声越来越响。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不幸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他极力保持镇静,然而却突然转身离开教堂,沿着库福斯坦大街走去。

  离开教堂,漫步几分钟之后,恐惧感才逐渐消失。接着他想起眼睁睁地看着那种痛苦难熬、泪水汪汪却无能为力的情景就不禁停下步来。近一周来所经历的压力、紧张、屈辱,以及阿德洛克大夫的冷漠,副官的责难,德国医院医生的拒绝,而他自己又对他们无可奈何……所有这一切压得他抬不起头。你想喝酒,喝三四杯。迫切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从不饮酒,然而现在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军官俱乐部的酒吧走去。他没有回家,曾一度感到惭愧。

  俱乐部的夜静悄悄。酒吧间有几位军官,既无乐声又无舞蹈,仅有几个女人。莫斯卡连饮三口威士忌,其作用不可思议地快。他顿感身上压力减轻,恐惧消失。并以调和的眼光看待一切。海莲只不过有颗牙齿坏了,而这样一帮不共戴天的敌人只不过是遵守别人订下的规矩照章办事而已。

  酒吧间的一位军官对他说:“你的朋友埃迪在楼上掷骰子。”莫斯卡点点头,表示谢意。另一个军官龇牙咧嘴地笑着告诉他:“你另一个伙计也在楼上,就是副官。他正庆祝晋升为少校。”

  “我已为此干过杯。”莫斯卡说,而他们都哈哈大笑。莫斯卡敞开夹克,点上支烟,接连又喝了几口酒,感到周身暖融融的,确信实际情况是好的。见鬼,仅仅是一颗牙痛。他知道海莲对疼痛十分敏感。他想真是咄咄怪事,她对待一切事情都是勇往直前,而唯独肉体疼痛例外。她真是位伯疼的懦夫。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气冲上来,使他想起了有关她的一句话:不是胆小鬼,而是动不动就哭。

  现在酒精产生的温暖稍稍减弱,在敞开的夹克里边口袋中也偶然捕捉到一丝白色的闪亮,他立即回想起来,这是几天前海莲给他母亲写的第一封信,他忘记邮出了。他母亲曾来信要求回信并寄几张婴儿的照片。莫斯卡走出酒吧间,将信投进门厅的邮箱中。他踌躇片刻,大脑中某一地方响起了微弱的声音,警告他不要上楼。但是威士忌引起的耳鸣压倒了这一声音,他上楼走进娱乐室。

  埃迪坐在桌角旁,一手拿一小捆军用卷。副宫坐在他对面,直率的面孔有点异样,满脸通红,浮现出一种偷偷摸摸被当场捉住的表情。莫斯卡感到震惊。哎呀!这个家伙可是有钱得很。他想立即转身出去,不过好奇心驱使他朝投银子桌旁走去。他想:我倒要看一看这个杂种能否把人变成醉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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