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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你今晚还来?”他用德语说。

  她摇摇头,两人对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情的迹象,她知道他不会再说第二次的,他马上就把她从记忆中抹去,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一夜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感到一阵空虚,作为情人,他还是很体贴的,于是她说:“明天,”她微微一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靠上去吻了吻他就走了。

  她是以后才把这一切告诉他的。三个月以后,还是四个月以后?反正是一段时间的满足、安逸、感官的享受和慰藉。有一天,莫斯卡走进房间,看见她在缝补一大堆缠在一起的袜子,伊然是个纯朴的妻子。

  “啊,”他用德语说,“贤妻良母。”

  海莲面带羞怯的微笑,她看着他的脸,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想知道这个情况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的,渐渐地他不愿意再离开她,情愿呆在这块敌人的国土上与她在一起,他懂得他们之间也是敌对的,但这并不会对他有所伤害。

  以后,传统的正面交合,接踵而来的就是怀孕这一威胁,他不觉得丢脸,也没有怜悯,只是感到烦恼。

  “搞掉它,”他说:“咱们去找个好大夫。”

  海莲摇摇头说:“不,我想留着。”

  莫斯卡耸耸肩,“我想回国,什么也阻挡不了我。”

  “没关系,”她说。她没有乞求。她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知道说的不是真话,但他还是不得不说:“我会回来的,”她逼视着他,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他也看得出她心里明白。这是他们之间一开始就铸成的错误。因为从那以后,他一直重复那句假话,有时带着醉意。日久天长,他们两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她对此还带着一种天生的执拗的信念,在许多事情上,她都是那么执彻。

  最后那天他走进房间,看见她已经收拾好他的行李袋了。行李袋直直地立在窗户旁,象个装满东西的绿色假人。那是午饭后,十月的柠檬色阳光照满房间,到码头去的卡车晚饭后开。

  他想到还要与她一起度过几小时,便害怕起来,“咱们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她示意叫他过来。两人开始脱衣服,他看见她孕育着的孩子隆起一小块,他一点欲望也没有,不过还是强迫自己产生欲念,她那急切的情欲使他羞惭。晚饭时分,他穿衣起来,然后帮她穿戴整开。

  “我要你现在就走,”他说,“不想让你等到卡车来。”

  “好的,”她顺从地回答,然后把她的衣服收拢,一把塞进她的小提箱。

  她离开以前,他把身边所有的烟和德国货币都绘了她,两人一起出了大楼。到街上,他对她说:“再见了,”接着吻了她。她说不出话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流,但是她顺着马路走了,走过康特利斯卡波,上了林荫大道,她什么也没看,也没有回头。

  他一直目送她,直到看不见为止,心想以后再也不会看到她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么顺利,一点儿纷扰也没有,他隐隐约约感到松了口气。可是他紧接着想起几天前的夜晚她说的话,他无法怀疑她的真诚。“别为我或是孩子担心。”她这样说,“也不必过意不去,你要是不再回来,这孩子会使我幸福,使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共度的日子是多么幸福。你要是不想回来,不必为了我回来。”

  他当时认为她的话是虚情假意,感到很生气,可是她接着往下说:“我至少等你一年,也许两年,不过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会幸福的。我会另找一个男人过日子,人家都是那样的。我不怕,我不怕有孩子,也不怕一个人带孩子。你能理解吗?我不怕?”他理解了,理解她不怕他可能给她造成的劳楚和忧患,不怕他的狠心,不怕他缺乏柔情,现在他倒是有几分柔情。然而他理解的最透彻的,他最羡慕的,却是她自己所不能理解的,那就是她内心从不自我恐惧,忍受着她周围世界的残忍与凶恶,并且始终不渝地施爱于人,她不为自己反而为他感到悲伤。

  一墙棕绿色的墙斜立在他的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那成片的建筑物和人群似乎与他在一个高度上,然而却是侧卧的。飞机下降后拉平飞行,莫斯卡看得见机场整齐的轮廓,那小片小片的建筑物是飞机棚,长长的矮矮的办公大楼在阳光下自得耀眼,远处,他看见不来梅仅剩下的几座高楼参差不齐的外廓。他感觉到起落架的轮子小心翼翼地着了地。一种急不可耐的迫切心情笼罩了他的全身:快下飞机,站到海莲的门外等她开门,就在他准备下飞机的那一刻,他断定海莲一定在等着他。

  03

  莫斯卡让—个德国搬运工给他提着箱子走出机舱,他看见埃迪·卡辛沿着机场的坡道走来迎接他。他们握了手,然后埃迪·卡辛说:“又见到你很高兴,沃尔特。”他说这话时,声音温和,充满诚意,着意调节语调,每当他有些不自然时他都这样说话。

  “谢谢你把工作给我安排好,办了通行手续。”莫斯卡说。

  “没什么,”埃迪·卡辛说。“为老伙计回来办点事也值得。咱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日子,沃尔特。”他提起莫斯卡的一个箱子,莫斯卡提起另外一个和蓝色运动包,两人一起走上坡道,离开飞行区。

  “到我的办公室去,喝点什么,跟那几个家伙见见面。”埃迪·卡辛说。他用那只空着的胳膊搂着莫斯卡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嗓音自然地说:“老伙计,见到你我确实高兴,你懂吗?”莫斯卡感觉到了他回美国时没有感觉到的东西,一种真正的到达最终目的地的感觉。

  他们顺着铁丝网来到一幢不大的砖房前,这幢房子与基地的其他设施之间有一段距离。“在这儿我当家,我说了算,”埃迪说,“这是雇员处,我是主任的助理,主任老坐在飞机上,五百个德国佬把我当作上帝,其中有一百五十名妇女,干我这一行怎么样,沃尔特?”

  这是一幢平房,外面的大办公室里德国职员们匆忙地进进出出,还有一大堆德国人耐心地等候接受工作申请的口头审查。他们中有相貌粗鲁的男人、上了年轻的妇女、年轻小伙子、也有妙龄少女,有的还蛮漂亮。他们申请当车场的修理工,食堂帮工和随军代销店的售货员,埃迪走过去时。他们的目光全都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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