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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的脸阴了下来,正不出她所料。“这是说的什么话?”

  “说你所说的话呗,”她说,然后转过身,带着复仇的胜利走进屋。

  “嘿,克莱尔,看在上帝份上,”他在她身后悔不迭地喊道,“我只是站在一个人类学者的角度上讲的话。”

  “好啦,”她说。“原谅你了。”但她没有再理他。

  一连好几分钟,她漫无目的地将衣服和盥洗用品从前面房间拿到后面房间去,后来才逐渐消了气,重新恢复了平衡,方能把对马克的怨恨从头脑里推出去。她停下手喘口气,观察着自己的住处。前间相当大,至少有15英尺宽20英尺长,尽管有点热,但比外面凉快多了。藤条编成的墙很受看,露兜树垫子将不平的沙土地面几乎全都盖了起来,踏在上面柔软而有弹性。没有任何大型家具,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装饰,但萨姆·卡普维茨在天棚上吊了两只电池灯。有一扇窗户对着莫德的草房,窗上用一块固定的黑布垂帘遮阳挡热。

  刚才,一个土著男青年,穿着短短的腰裙,端进两泥碗清水,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解释说,一碗是可以喝的,一碗是用于洗刷的。接着,他又送来一捆结实的野生植物叶子,回答克莱尔说是作盘子用的。克莱尔断定,这间房子便是他们的起居间、餐厅和书房。

  克莱尔抱着双臂,缓步走向后面,穿过一个通道进入一条6英尺长的走廊。此处屋顶上有一道看得见的缝隙,是作出烟口用的,在其下方,一溜草席旁边是地炉,是在地上挖出的一个圆洞,准备放进烫石,旁边的大叶子是用来盖灶的。走廊的另一端是一个小一点儿的房间,同前间很相似,仅有一扇窗户。她站在露兜树垫子上,打开了他们的那两只睡袋,可它们看上去既笨重又厚实,如果晚上同现在一样的话,她觉得她宁肯睡到袋子上面而不是里面,或者干脆睡到土产垫子上,这房间的垫子有几层厚,可能正是用来当床的。

  家,温馨的家,她这样想,但住这样原始的草房感到有些冒险。马克抱怨一走进这里便开始嫌它粗糙,无任何设施,甚至她也曾在短时间内担心过那种不可避免的不适,不过现在她理解了,什么别的东西都不需要了。

  她跪下来将衣服分别放好,马克的摞成几摞放在一边,她的放在另一边。一会儿,又感到累了,她就势向后坐到自己腿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火柴。

  一抽烟,一放松——多妙啊,没有电话,没有购物单,没有社交约会,没有车开着到处跑——她倾听着微风在上面与房草跳华尔兹的沙沙声。一片祥和,阵阵笑声从远方传来,是那么微弱和温柔,不可能是近在门外的。这轻柔的声音,透进房间的外面树木的清香气息,使克莱尔舒服极了,让她产生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现在,她能够衡量3个钟头前他们刚踏进这块场地时的内心情感了。除了在实地考察挑战激励下的莫德和那位不倦的哈里特·布丽丝卡外,全组的心情掺杂着失望和兴趣。克莱尔本人的心情曾同全组是一致的,她现在理解得要好些了。现实中没有梦中天堂的复制品,梦中天堂完美无缺,要离开梦境,你就得下降、下降——实实在在,落到地上——而地球上就有粗俗和不如意的事物,它们将美梦所建立起来的天堂打得粉碎。

  对克莱尔来说,现在好多了,因为她自身机制中最有用、最有效的部分正在将她周围的一切加以调整,来适应她的需要,适宜于她。这是她的力量所在——或许是她的弱点——这是一种天分,能如此轻松地抛开充满希望的梦想,将冷酷的现实重新加以安排,使之同残梦相匹配。换了别人,她肯定会称之为灵活性,或者随和,或者称作向生活妥协。她是一名做浪漫美梦的老手,好高骛远,争强好胜;同时,她也是有过无数次失望的曾经沧海者。于是,很早以前她就用调和的机制武装了自己,这起了作用,否则她怎么能够在结婚后每个早晨都面带微笑呢?——但近来,从未这么经常,这一机制作出反应时很少像以前那样无声无息,而是咔嚓作响,作出抗议。今天又起作用了,而且运行得很好。天堂有点像反复出现的春梦。

  她用就要燃尽的烟蒂又点燃了一支烟,将烟蒂扔进一片她捡进来当烟灰缸的椰壳里,她不知道队里的其他人是否也像她这样作了类似的调整,将他们在跟着考特尼穿过村庄时对村子的最初反应以及进入他们的住处时所说的话重新叠集起来时,她对此倒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考特尼指给他们在来访的6个周内属于他们的6座草房,这6座草房排成一行,在远古的凸岩下,直接建在草地上,距村子的入口比到村子中央头人鲍迪的那所大房子要近得多。卡普维茨一家被安排在第一座,同克莱尔和马克住的那座草房从里到外完全一样,不同的是在后间外还有第3个小房间,是为玛丽·卡普维茨准备的。克莱尔和莫德曾陪着考特尼和卡普维茨一家检查过他们的暂时之家。萨姆只为没有一个暗室而沮丧——考特尼则立即答应说他有材料,可帮他建一个——他和爱丝苔尔发现,这种条件如果说不如前年在索尔蒂洛的话,至少对在这么短的居住时间是可以接受的。玛莉,从另一方面,为缺少自己单独的房屋和无遮拦的空旷而沮丧。“整个夏天让我在这儿干什么,扳弄手指吗?”她曾问道。

  丽莎·哈克菲尔德被安置到下一座草房,出于对她丈夫给予了财政支持的考虑,被允许单独住一座。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房子,然后在场子里追上莫德。“我找不到洗澡间,”她气喘吁吁地说,“没有洗澡间。”考特尼听到了她的话,便想法安慰她。“每10座草房后面不远有一座公共厕所,”他解释说。“离你最近的一座大约30码远,在德京博士的住房后面,你会找到的。单独建的,看上去更像一座圆形草房而不像是厕所。”丽莎被公共厕所给吓呆了,可考特尼却告诉她有这样的厕所她也够幸运的了。丹尼尔·赖特到来之前的年代——公共水冲厕所是他的革新成果——土人根本没有厕所,只是到房后的树丛中去方便。丽莎悲惨地回到她那没有浴室的城堡里,坐在那儿沉思,直到她的行李运到。

  奥维尔·彭斯,以前从未到过波利尼西亚,进到草房里时,承认他曾希望住所有真正的窗户——在丹佛,由于经常支气管充血,他总是把窗户关得严严地睡觉——和某些办公家具及书架。他们离开他时,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间中间,心情悲戚,一动不动。

  下一座草房是留给雷切尔·德京和哈里特·布丽丝卡的,她们共用此房。哈里特喜欢她们的住所,比她所知道的纳什维尔、西雅图和旧金山的寂寞公寓更加富于诗情画意。雷切尔·德京则没有如此深的印象。在登记过程中没有任何有声的埋怨,对现实生活条件也毫不在乎,她所担心的只是缺少她工作需要的隐蔽场所。“一个人可以不需要一张睡椅,”她尴尬地说,“但确实需要在为病人看病时能与外界隔绝一些的地方——或者,在这种情况下,不叫病人,是研究对象。”考特尼立即道歉,答应在别的地方找一座空草房,她可以用来进行全天诊断的地方。

  接着,克莱尔和马克被领到他们的住处,莫德和考特尼走开到相邻的草房去了,那是她的办公室兼居室。半小时后,供给品运到了,由于他们的主人忽视了午饭,马克劈哩咔嚓打开了盛火腿的板箱,分给每座草房一些罐头和开瓶器。

  现在回想着某些抱怨和刺激,一个偶然见到的句子,一个奇妙的现成句子,掠过克莱尔的脑海:土人永不安分。多么愚蠢,这使她发笑。她在这儿了,在他们中间,并且土人根本不是,那种不安分的人,根本不是那回事。是那些秃头们永远不安分,她这么想,可怜的乱糟糟的秃脑门,从炒锅里蹦到这儿来了。

  她想,莫德,强大的莫德,只有她一个没有被搞乱,像拉什莫尔山上的花岗岩雕像一样沉着冷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不明确的想见莫德的愿望,想从她那里得到点热情。疲劳已经消除,克莱尔伸直身子,站立起来。她听得出那些男人仍在外面忙碌。她穿过草房来到场地上,希望能找到马克,但只有奥维尔·彭斯和萨姆·卡普维茨同那些土著青年在干活,马克却不知去向。他到哪儿去了?她本想问一问,但又没那么做,因为她估计自己知道他在哪儿。他已经深入到村庄里去了。他到袒胸露乳的人那儿去了。都见他们的鬼吧,她想;不怪乳房而怪男人;也不尽怪男人,只能怪像马克那样的男人。

  她来到婆母的草房,刚好藤条门猛然打开,差点碰上她。她退后一步,考特尼走了出来。令克莱尔吃惊的是,他一直同莫德在一起。

  “你好,海登夫人,”他说。“休息过了吗?”

  她突然害起羞来,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是的,休息过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

  “没有。”

  “好吧。”

  他们只是站在那儿,像没有上发条的洋娃娃呆呆地面对着面,既无法向对方靠拢,也没法走开。

  “我,我正要进去,”她开口说话。

  “是的,我——”

  一个声音在远处喊着,现在听得更清晰了,“哦,克莱尔,克莱尔·海登!”呼唤声给他们上紧了发条,他们分了开来,转向来自他们身后的女人呼喊声,是丽莎·哈克费尔德,正狼狈不堪地向他们一瘸一拐地走来。

  她走过来时连气都喘不上来,流露出某种惊恐和不相信,她直奔克莱尔,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考特尼。

  “克莱尔,”她上气不接下气,焦急的连她们之间还没达到只呼名字的程度都忘了。“克莱尔,你到过洗澡间吗?”

  问话出乎意外,克莱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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