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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不过爸对钱币价值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我提到,他就把眼睛别开,我很快就想起自己遗忘的事:爸对钱币的兴趣在于收集的过程,而不是钱币本身的价值。对他来说,收藏之中的每一枚钱币都代表一个结局完满的故事。想起这一点,我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父子俩一起买到哪些钱币。因为爸对每一件收藏都有完整的纪录,每天睡前我都会看看那些资料,渐渐回想起从前一起研究钱币的事。第二天去医院,我就会跟爸提起那些往事,那些去洛里、夏洛特或萨凡那的记忆。虽然连医生都没把握爸能不能撑过去,不过那几个星期,爸笑的次数比我记得的都多。收假前一天,爸恢复到能出院回家,医院也安排人手照料,让爸能继续复原。

  在医院照顾爸让我们的关系改进不少,但这段时间对我和莎文娜却一点帮助也没有。

  不要误解我的话,莎文娜已经尽可能过来陪我,不但很支持我,也很关心爸的状况。但是因为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医院,根本很难修补彼此情感的裂痕。老实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莎文娜给我什么:她来陪我时,我希望陪着爸;等她回去了,我又希望跟她在一起。不过莎文娜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我的负面情绪影响,在这片满是压力地雷的情绪战场上,莎文娜自始至终都能避开所有的引爆点,她似乎很了解我的想法,也能预期我想要什么,甚至比我自己还清楚。

  但是我们仍旧需要时间在一起,单独在一起。若我们的感情像电池,我在德国的时间就是不停耗电,彼此都需要时间好好把电池充满。有一次,我坐在爸病床边,听着心脏监测仪稳定的哔哔声,想到过去一百零四个星期,我跟莎文娜只有四周在一起,连百分之五都不到。就算不停打电话、写信,我有时还是茫然瞪着前方,心想不知我们还能撑多久。

  我们是偷空出去散步过几次,还一起吃过两次晚餐。不过因为莎文娜要教课,根本不可能留下来过夜。我努力试过不要抱怨,但压抑不住的时候就只有吵架一途。我痛恨自己这样,莎文娜也是,但是两人似乎都没办法不吵。虽然莎文娜没说,甚至在我提起的时候还否认,但是我很清楚,这一切的问题,都是因为我本来应该退伍却没有。这是莎文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撒谎。

  我们尽量不去想争执的事,等我收假回去,又是一次充满泪水的送别,不过这次莎文娜比较没有哭得这么凶。如果能把这种情况想成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或我们都更成熟了或许会好些,但是等坐上飞机,我很清楚我们之间的改变已经无法挽回。眼泪比以前少,是因为她的感情不再像以前那样深了。

  这种领悟很痛苦,下一次月圆的晚上,我发现自己漫步在没有人的足球场,就像我承诺莎文娜的一样,这让我想起第一次休假两人在一起的情景。我也想到第二次休假,奇怪的是,我不想去回忆第三次的休假,虽然心里很明白那次休假预告了什么。

  夏天过去,虽然康复的过程很慢,爸的状况越来越进步。信里,爸告诉我现在每天在附近散步三次,每次二十分钟,就算是这样都嫌太累。如果散步对爸有什么帮助,应该是让他在退休后有事可做,我是说除了钱币以外。我一方面继续给爸写信,一方面也开始在星期二和五打电话给他,每次都是准时东岸时间下午一点,好告诉自己爸没事。电话中我仔细听他是不是很累,还要提醒爸好好吃东西、多休息、按时吃药。

  爸觉得讲电话好像比面对面聊天还要痛苦,每次听起来都只想快快挂电话。有时候我也会拿这点开他玩笑,不过从不确定爸是不是知道我在开玩笑。这点很有趣,有时候我会大笑,爸却从来都没笑过,可是语气马上会轻松一点,虽然维持不久,又会陷入一片沉默。这样也没关系。我清楚爸很期待我打电话回家。每次都只响一声,他就接了起来,我完全能想象他盯着时钟等电话的样子。

  八月过去,九月到来,然后是十月,莎文娜结束在教堂丘的生活,搬回家找工作。我在报纸上读到联合国和欧洲国家努力阻止美国出兵伊拉克的消息。在北约组织盟国的首都,四处弥漫紧张的气氛。新闻报导民众示威游行、各国领袖警告美国一旦出兵就会犯下大错,但同时我们的政府也努力要改变盟友的想法。

  我跟小队里的弟兄每天只是继续按表操课,以坚定的决心继续操练,准备应付难以避免的战事。结果到十一月,我们又被派回科索夫。到那时候,我已经厌倦巴尔干地区,也不想要再执行维和任务了。重点是,我跟军队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不管欧洲国家怎么想,中东战争是绝对不可能避免的。

  那时候莎文娜的来信还算固定,我们通电话的情况也是。我通常会在黎明之前打给她,一直以来,我都是差不多这个时间打,大概是东岸时间午夜时分。以前莎文娜总是会在家接电话,但到了这时,我就已经常常找不到她人了。虽然我告诉自己她可能是跟朋友或爸妈出门,但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挂了电话,我总是想莎文娜找上别人了。有时候接下来一个钟头我会打个两三次,铃声每响一次,我的怒火又会升高一分。

  等莎文娜终于接起电话,我应该要问她去了哪里,却从来都问不出口。莎文娜也不见得每次都会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知道保持沉默反而坏事,因为不问只会让我想更多,无法专心眼前的谈话。通常我的口气很不好,莎文娜也是。我们的对话变成只是公事公办,交代对方很平常的状况,而没有情感交流。挂上电话,我总是痛恨自己这么善妒,接下来几天只想海扁自己一顿,告诉自己这种事不能再度发生。

  不过有时候莎文娜听起来又很正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我也就还能体会到她的关心和爱。从头到尾我都一样爱她。我也发现自己想到过去单纯的时光,会感到无可抑止的心痛。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渐行渐远,我只是很绝望,只想留住我们曾有的一切;不过这就像是恶性循环,我越急切,莎文娜就越疏远。

  接下来争执就开始了,一切就像第二次休假那时的争吵:我没办法坦承自己的想法,不管莎文娜说什么,只觉得她在套我的话、试探我,或觉得她根本不想让我好过一点。我讨厌这种谈话内容的程度,比厌恶自己的嫉妒还深,虽然心里清楚这两者其实互为因果。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们撑得过去。这辈子我最想要的,就是跟莎文娜共度未来。

  到十二月,我电话打得更勤了,而且很努力让自己不要嫉妒、强迫自己用轻松的语气讲电话,期望莎文娜会想听听我的状况。我以为一切都有改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但是圣诞节前四天,我提醒莎文娜,说我不到一年就要退伍了。莎文娜没像我想的一样兴奋地回应,反而一片沉默。我只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

  “听到了吗?”

  “嗯。”莎文娜的语气很平缓,“只是以前就听你这样说过了。”

  没错,我们也都很清楚是这样,不过接下来整个星期我都没睡好。

  新年那天是满月,虽然我照样出去看月亮,想到我和莎文娜爱上彼此那个星期,那些情景开始模糊,彷佛是我内心沉重的忧伤,使得美好的回忆蒙上重重浓雾。走回营房的路上,我看到一群人围成一圈,或靠在墙上抽烟,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我纳闷这些人看我走过,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感觉到我失去了一切?还是感觉到我希望自己能改变以前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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