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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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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离开这位同伴后,圣卢微笑着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布洛克一定要我大显威风。”我清楚地感到,显威风完全不是罗贝尔所希望的,虽然我在当时并不象后来那样确切地知道他的意图,当时,骑兵部队仍然无所事事,他就获准当步兵军官,后任轻步兵,最后就是下文中将要谈到的结果。对于罗贝尔的爱国主义,布洛克并不了解,这只是因为罗贝尔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布洛克只要被认为“适合入伍”,就会对我们发表恶毒攻击军国主义的政治言论,但当他以为自己会因眼睛近视而退役时,他也许会发表沙文主义十足的声明。但是,这种声明,圣卢却不会发表,这首先是由于精神的高尚,使他不能表达过于深邃,但别人却认为十分自然的感情。过去,我母亲不仅会毫不犹豫地去为外婆而死,而且还会因别人阻止她这样做而痛苦万分。然而,我却无法想象她过去会从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为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罗贝尔对法国的爱也不是挂在嘴上的,这时,我觉得他非常象圣卢家的人(就象我回忆中的他的父亲),而不象盖尔芒特家的人。他不会表达这种感情,也是因为他的智慧具有某种道德品质。聪明的、真正可靠的劳动者,对那些把自己干的事说得十分漂亮并大加赞扬的人们,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当然,我们不是本能地偏爱戈达尔或布里肖那样的人,但我们毕竟对精通希腊文或医学的人们怀有某种敬意,这些人并不因此而允许自己招摇撞骗。我曾说过,即使妈妈过去的一切行动都建立在她愿为母亲献出自己生命这种感情的基础上,她也从未对自己说过这种感情,不管怎样,把这种感情说给别人听,她不仅会感到无益、可笑,而且会感到刺耳、羞愧。同样,我也无法想象圣卢会亲口对我谈论他的装备,他要走的行程,我们胜利的可能性,俄国军队无足轻重,英国将会采取的行动,我也无法想象他嘴里会说出最动听的话,就是最讨人喜欢的部长对站着的热情议员所说的话。这个消极的方面使他不能表达他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然而我却不能说,在这一方面不存在“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的作用,就象人们曾在斯万身上看到这种作用的无数例子一样。因为即使我认为他更象圣卢家的人,他同时仍然象盖尔芒特家的人,正因为如此,在激励他勇敢的许多动机之中,有一些动机并不和他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的动机一样,这些热爱自己职业的年轻人曾每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饭,他们中的许多人带领自己的士兵在马恩河战役或其他地方战死沙场。 当我在东锡埃尔时,那里可能有年轻的社会党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圣卢生活的圈子没有经常的来往;这些社会党人已经看出,这个圈子的军官们并非是盛气凌人、声色犬马的“贵人”,即“平民”、行伍出身的军官和共济会会员对这种人起的绰号。同样,贵族出身的军官也在社会党人的身上充分地看到了这种爱国主义;我在东锡埃尔时,正值德雷福斯案件轰动全国,我曾听到有人指责社会党人,说他们“无祖国”。军人们的爱国主义是如此真诚、如此深厚,带有一种确定的形式,他们认为这种形式是不可改变的,并会气愤地看到使其蒙受“耻辱”,而那些激进的社会党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不自觉的、不受束缚的爱国者,没有确定的爱国信仰,他们无法理解,哪一种深刻的现实存在于他们所说的充满仇恨的格言之中。 圣卢也许象他们一样,已经习惯于把自身中进行的研究和设想看作他自身中最真实的部分,他研究和设想的是最好的用兵方法,以便在战略和战术上取得最大的成功,因此,对他来说如同对他们来说一样,他肉体的生命是某种相当不重要的东西,可以轻易地为这个内心的部分——他们身上真正的生命核——作出牺牲,因为在这个生命核的周围,个人的存在只是作为一种保护性的表面才有价值。在圣卢的勇敢中,有一些特征更加明显的成分,人们很容易从中看出在开始时曾是我们友谊的魅力的慷慨大方,也可看到其后在他身上表露出来的遗传恶习,这种恶习与他没有超越的某种智力水平相结合,使他不仅欣赏勇敢,而且把厌恶女人发展到陶醉于同男子进行接触的程度。他有一种也许是纯洁无瑕的看法,即把同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生命的塞内加尔人一起露宿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快感,快感中包含着对那些“洒过麝香香水的矮小先生们”的蔑视,这种快感同他在当松维尔时大量使用可卡因给他带来的快感相比,虽然使他感到南辕北辙,但两者的区别却并非如此之大,而勇敢——正如一种药可以作为另一种药的补充一样——使他克服了这种恶习。在他的勇敢中,首先存在着礼貌的双重习惯,这种习惯一方面使他过分赞扬别人,而自己却做了好事闭口不谈——这同布洛克完全不同,布洛克在遇到我们时对他说:“您自然会给椅子装上藤座的”,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干——,另一方面又使他把属于自己的财产、地位乃至生命看得微不足道,并奉献给别人。总之,这说明他本性确实高贵。 “我们会不会长期打下去?”我对圣卢说。“不会,我认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战争,”他对我回答道。但对这个问题,就象跟往常一样,他的论据是以本本为根据。“你在考虑毛奇的预言时,要重新读一下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八日颁布的关于指挥大部队的法令,”他对我说,仿佛我已经读过这个法令,“这样你就会看到,更换和平时期预备队的工作没有进行,甚至没有被考虑过,如果战争要长期打下去,这一工作是不会不做的。”我感到,不能把上述法令看作是战争打不长的证明,而应把战争打不长看作是缺乏先见之明,看作是制定法令的人们没有预料到战争的长短,这些人既没有考虑到一场持续的战争中各种物资的惊人消耗,也没有想到各个战区的牢不可破。 除了同性恋之外,在那些生来就最为反对同性恋的人们之中,还存在着某种传统的阳刚理想,即使同性恋者并不是一个高超的人,这种理想也由他来支配,以便让他将其变性。这种理想——某些军人、某些外交官的理想——特别惹人生气。它以最低微的形式出现时,只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表现的粗鲁,它不想露出激动的样子,但在同一位也许会即将被杀死的朋友分离时,心里就有一种无人会发觉的哭泣的愿望,因为它在离别时掩盖这种愿望,使用的是一种越来越大的愤怒,并最终爆发出来:“喂,天杀的!你这头蠢驴,来和我拥抱一下。这钱我用不着,你拿去吧,傻瓜。”外交官、军官、男人感到唯有民族的伟大事业重要,但他仍然曾经喜爱过这个在公使团工作或在军队里当兵,后来死于疟疾或枪弹的“小子”,他同样爱好阳刚之气,不过表现的形式更为灵活、更为巧妙,但其实也同样令人憎恶。他不愿哀悼这“小子”,他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掉此人,就象心肠好的外科医生那样,在一个患传染病的小女孩去世那天晚上,心里也很悲伤,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外交官只要变为作家,并叙述她的去世,就决不会说他曾悲伤过;不会说的,首先是因为“男子的羞耻心”,其次是因为艺术的机灵,这种机灵在掩盖激情的同时产生激情。他和自己的一位同事将会整夜守护垂死者。他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说自己心里悲伤。他们将会谈论公使团或军队里的公务,甚至谈得比平时还要确切。 “B对我说:‘请您别忘记,明天将军来视察,您让手下的士兵尽量搞好军容。’他平时十分温和,这时说话的声音却比平时生硬,我发现他尽量不朝我看,我自己也感到烦躁。”读者可以理解,这生硬的声音,就是那些不愿显出悲伤样子的人们的悲伤,这样做简直可笑,但也同样使人难受和讨厌,因为这是一些人悲伤的方式,这些人认为悲伤无足轻重,认为生活比离别更为重要等等,所以他们使人对死亡产生一种虚幻、虚无的印象,就象在元旦时一位先生使人产生的印象,这位先生给你送来冰糖栗子时说:“我祝您新年快乐”,一面说一面冷笑,不过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我们来结束这个守夜的军官或外交官的故事,垂死者头上戴着帽子,因为人们曾在户外运送过这个伤员,到某一时刻,一切都完了:“我当时想:必须回去准备东西来擦武器;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当大夫松开病人的脉时,站在床前的B和我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脱下我们的军帽,那时烈日当空,也许是我们热了。”读者会清楚地感到,这两个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脱下帽子,并不是因为炎热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严面前感到激动,可他们从未说过温柔或悲伤这样的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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