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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五


  “不如痛痛快快说出四件事来听听,也好给我留下一个记忆。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几件事来?”她仍然木然地看着。她是要使自己的谎言适应于对未来生活的某一种信仰呢,还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么随和的神衹妥协呢?看来这大概都不尽容易,因为她已沉默和呆滞了好久。“不,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她终于开口说,现在不论我如何追问,她都倔犟地紧咬牙关,一口咬定没有别的。弥天大谎!从她陷足于这类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锢于我家,其间在多少个地方,在多少次散步中,她都已无数次满足了这邪欲!戈摩尔人虽为数不多,却又不可胜计,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论是在人群之中,她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立刻就能沆瀣一气。

  那年有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来就感到恶心,可当时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请我上饭馆吃饭,他带着自己的情妇,他另外一个朋友也带了自己的情妇。进饭馆没过多久,她们早已心领神会,都急不可待地要占有对方。刚上浓汤,俩人的脚就已开始相互寻找起来,经常找到我的脚上。不一会儿,腿都缠到一块儿去了。我的两位朋友什么也没有察觉,我却在受罪。其中一个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说有东西掉到地上,索性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接着一位说偏头痛发了,告辞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发现时间到了,该陪一位女友去看戏了。头痛女子从盥洗室出来,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匹林。此后她们成了亲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欢身着男装,身边抚养着一批小女孩,时常把她们带到另一位家里,对她们进行教化。另一位身边有一个小男孩,假装对他很不满意,时常交给她的女友来管教,女友当然是责无旁贷,毫不留情。由此可见,她们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干出那些最难以见人的事情,无所谓大庭广众,无惧于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莱娅在我面前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跟许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谨慎持重得多。”“阿尔贝蒂娜,难道上流女子中也有人对您放肆吗?”“从来没有。”“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嗯,她说话不象那些上流女子那么随便。”“举例说说。”“她不象我们接待的许多女子,从来不用‘讨厌’这个词,也不说‘无所谓’那种话。”我觉得,我一部分原来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说也终于化成了灰烬。本来的话,我的失望也许还会持续下去。每当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话,都会产生一股疯狂的怒火,可是这怒火总是碰到某种温柔,于是便降落下来。平心而论,我自己不也一样,我回到家里,宣布希望一刀两断,我不也在撒谎。况且,回过头来想一想,阿尔贝蒂娜在认识我以前过的是何等的纵乐生活,而现在则表现出囚人般的顺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于是我不再责怪她了。

  不过,我虽然是伪装,内心却涌上一股凄凉之情。本来非有真实的意图不会有这份伤感,可我为了装出忧伤,不得不想象一份忧伤出来。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我一直不断地暗示阿尔贝蒂娜,我们这种生活只能是暂时的。我做这样的暗示,目的是让阿尔贝蒂娜继续感到我们的生活还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远,因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对她进行一刀两断的威胁,已经不够有效,怕阿尔贝蒂娜心里产生念头与之抗衡,仍以为伟大的爱情使我产生了嫉妒心,似乎说是这爱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维尔迪兰家作明察暗访的。那天晚上我想,导致我突然决定演出断情戏的原因——对此我是后来才逐渐发觉的——中,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即我跟父亲有一个相仿的地方,有时会心血来潮,会对一个好好的平安无事的人进行威胁。为了不让人觉得这一威胁只是空头吓唬而已,我便在假戏真演的路上走得很远,一直到对手错以为我真的会说到做到,开始浑身战栗的时候,我这才收兵落幕。

  不过,我们清楚地感到,谎言之下必有实情,如果生活不给我们的爱情带来变化,我们自己就会想法创造或者伪造变化;我们之所以想谈分别,因为我们强烈地感到,爱情和万事万物一样,都迅速地朝着永别的方向演进。永别之时远未来临,我们已经希望先为它流淌眼泪。当然,这一回我演这场戏,有一个实际的原因。我突然坚持要挽留她,因为我感到她分心于其他的人,我无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绝一切人,永世专心于我,我也许会更加坚定,决心与她永不分离。嫉妒变分离为残酷,而感激化分离为不能,总之,我感到我发动了一场大战,我非胜则死。我本来可以在一小时之内便把拥有的一切拱手交给阿尔贝蒂娜。我心想:一切都取决于这场战役。但是这场战役与从前的战役有所不同,不是几个小时就能解决出胜负,它更象一场当代战役,两天、三天,乃至两个星期都不见分晓。人们总以为这是最后一刻拼刺,所以不遗余力。然而一年过去了,却还没有“决出雌雄”。

  当我害怕阿尔贝蒂娜离我而去,恐惧感占有了我的时候,我无意识中来到了夏吕斯身边,回想起他说谎的一些场景;恐惧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层无意识回忆。我曾经还听我母亲叙说过一件事情,我当时一无所知,但后来这件事使我相信,那种说谎场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内部一个隐蔽的遗传储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酒或咖啡一类的药物对我们潜在的精力会发生作用一样,某种感情冲动在此也会发生作用,会把这种遗传储存挖掘出来为我们所用:我的姨妈奥克达夫听欧拉莉报信说,弗朗索瓦丝自以为女主人永远不会再出门了,便暗中玩弄手脚,准备瞒着我姨妈擅自偷偷出门。于是,我姨妈在前一天佯装决定第二天要试着出去走走。她把这话对弗朗索瓦丝说了。弗朗索瓦丝起先还将信将疑。我姨妈让她事先将所需衣物全部备好,将那些锁在箱柜里过久的衣物都拿出来晾晒,不仅如此,而且还订好了汽车,快到正式出门的时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详细交待,吩咐妥当,直到弗朗索瓦丝对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气终于不得不向我姨妈说了实话,说她预先已有安排,我姨妈这才放弃自己的计划,说为的是别妨碍了弗朗索瓦丝的安排。我的情况与此相仿。为了不让阿尔贝蒂娜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让她以为我们即将相互离别,并让她这个想法发展得越远越好,我必须自己对自己的分手建议作一番结论。于是我将翌日才将开始,然后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即我们分别以后的时间作了提前,向阿尔贝蒂娜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们过一会儿肯定不会再和解一般。正如将军们所言,要使佯攻能够蒙蔽对方,必须把佯攻变成真攻。我在装演之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仿佛真有其事一样;这场离别的假戏结果演成真的生离死别一样,叫我充满了无限的忧伤。也许这是因为两名演员中的一名,阿尔贝蒂娜信以为真,反过来增加了另一名演员的幻觉。本来我们是得过且过,这样尽管很不舒服,但还能忍受,在习惯的负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尽管残酷难熬,但毕竟仍有我们依恋的人留有身边。我这下发疯似的,整个毁了这沉重的生活。虽然我只是虚假地摧毁了它,但这足够使自己黯然神伤。因为即使我们是用谎言的形式说出了忧伤,但这语言自身便缠绵悱侧,那苦涩深深地注入我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扮演永别的时候,其实只是将日后注定的一个时刻提前道出而已。何况我们难以断定,我们刚才触发的就一定不是鸣响这一时刻的启动装置。我们尽管可以虚张声势,但是被欺骗一方将作何种反响,这里总含有一部分难以预料的因素,不管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么微弱。要是这场演剧变成一场真的离别怎么办!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们忍不住有一阵心酸。现在我们产生了双重的忧虑。分别来临的时候,正是我们对分别已经无法忍受的时候,正是我们从女子那儿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将您治愈,或至少减轻您的痛苦,就要离开您的时候。另外,我们平日即使是处在忧伤之中,但至少还可以依靠习惯的支撑借以休养生息,现在这一点我也将丧失殆尽。是我们自己自愿放弃这习惯支撑点的。我们把眼前的时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余的时日全部抛开。我们的想象就如遇上了动身出发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随波逐流。它不再为习惯所麻痹,整个苏醒过来,我们在自己日常的爱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缕感情幻想,这幻想将日常爱情无限地扩大,偏偏把一个已经不能有所依靠的人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为了保证将来这样一个人能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们才展开了这场驱逐这人的游戏。我们咎由自取,自己陷进了这场游戏,受到百般捉弄。我们重新产生了痛苦,因为我们干了一件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事情恰似某种创新疗法,日后定能治愈百病,但最初的疗效却是病上加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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