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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四


  根据这一点,根据与我感觉背道而驰、永恒不变的反驳体系来进行分析,我可以断定,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对她说要离开她,是由于——甚至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以前——我害怕她希望得到自由(我说不清楚,这使我战栗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总之,这是诸如她可能欺骗我的这类自由),由于我出于孤傲和狡诈,想向她表明,我对此毫无畏惧。在巴尔贝克的时候,我就曾要求她不要过低地估计我,稍后我又希望,她跟我在一起不要有分秒无聊。

  末了,有人会对这第二个假设——尚未明确表达的假设——提出反诘,说阿尔贝蒂娜对我说的话,恰恰意味着她喜欢的生活,就是在我家里的这种生活,休憩、读书、喜欢清闲,厌恶萨福式的爱情,等等。为这种反驳花费笔墨是毫无意义的,如果阿尔贝蒂娜对我,跟我对她一样,以我对她所说的话为基准,来判断我的所思所想,那她得到的东西恰恰与事实相反,因为我向来只有在再也不能缺少她的情况下才向她表示,希望离开她,反之在巴尔贝克,我曾两度向她坦白,我爱着另一个女子,一次是爱上安德烈,另一次是爱上一个神秘的女子,然而两次坦白都是发生在嫉妒心使我回心转意,反过来爱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因此我的言表丝毫不能反映我的感情。如果读者对此只有相当淡薄的印象,那是因为我作为叙述者,在向读者表述我的感情,在不断重复我的言语的同时,也向读者交待了我的感情本身。如果我向读者隐瞒感情,仅仅让读者了解我的言谈,那我的行为跟我的言谈就关系甚少,读者就一定会经常感到,我十分奇怪,喜怒无常,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然而这种推理方式并不比我所采用的方式有更多的错误,因为促使我行动的意象与我言谈中所描绘的意象是截然相反的。但在那时候,前一种意象还是非常模糊的。我对我行为所遵循的本性知之甚少。如今我对这一本性的主观事实认识得十分清楚。至于它的客观事实,即对这一本性的直觉是否比我的理性推断更能准确地抓住阿尔贝蒂娜的真正意图,我信赖于这种本性是否有理,或者相反,这种本性是不是虽然抓住了她的意图,却没有改变她的意图,这些是我难以断言的。

  我在维尔迪兰家感到阿尔贝蒂娜会离开我而隐约产生的恐惧起初已经烟消云散。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心里的感觉不是见到了一名囚徒,而是自己成了一名囚徒。但是当我告诉阿尔贝蒂娜我去了维尔迪兰家,我见她的脸上增添了一层神秘莫测的愠色——这愠色已不是第一次掠过她的脸颊了——此时消除了的恐惧重新更加有力地攫住了我。我十分清楚,是她那些感情思想的肉体凝聚:她表现不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把真正的思想藏在心底,缄口不言而已。这愠色就是她内心想法的综合表现。它虽然明晰可见,却无法作理性说明,我们从心上人脸上采撷到蛛丝马迹;但不明白心上人内心所发生的事情,为此,我们试图对这综合表现进行分析,把它重新分解为理性成份。阿尔贝蒂娜的思想,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未知数,为此我给它列了一个近似方程:“我知道他在怀疑我,他肯定设法证实他的怀疑。为了避我耳目,他的一切工作都在暗地进行。”但是,如果阿尔贝蒂娜从不向我吐露,却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生活着,那她对现在的生活为什么还不厌恶,还苟且偷生着,不趁早一走了之呢?因为在现在的生活中,一方面,她光有一丝欲望,也被认为有罪,始终受我的猜疑和盯梢,我的嫉妒不消除,她就根本无法满足她的癖好。另一方面,即使她的意欲和行为都平白无辜,无可指摘,她最近得到的仍是失望和泄气的权力,因为自从巴尔贝克以后,尽管她一直尽力避免跟安德烈单独接触,今日又拒绝去维尔迪兰家。留在特罗卡德罗,可是她却发现,她仍丝毫不能取得我的信任。另一点,说不出她的举止仪表有什么地方可受指摘的。在巴尔贝克的时候,每当有人谈到作风不好的姑娘,她总是哈哈大笑,还扭扭身子,模仿那些姑娘的动作。我猜测得出,对她的女友们来说这些动作意味着什么,为此我心里备受折磨。但是自从她了解到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以后,凡有人稍稍提及这类事情,她便退出了谈话,不仅话语停断,而且脸部表情也中止了。她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别人对某某姑娘说长道短,她不愿助兴,也许完全出于别的缘故,总之当时最为惊人的,是稍有触及这类话题,她那表情如此丰富的脸,既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一丝不变地保持着瞬时前的表情。这似表情非表情的定象犹如死寂一般凝重。我们说不出,这神色对那些事情究竟是表示谴贵、还是赞成,是了解还是无知。她的表情只是跟脸上各部务发生关系。鼻子、嘴巴、眼睛形成一个完美和谐的统一体,但跟脸外的世界是隔绝的。她只是一幅水彩画,别人刚才说些什么,她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仿佛别人刚才是在对拉都①的肖像谈话。

  我把布里肖的住址告诉车夫,看见窗户灯光,我当时感到自己如同处在奴隶受禁的境遇之中,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阿尔贝蒂娜强烈地感到,她也处于这种境遇时,我先前的感觉便从我的心头释落了。为了不让她为这种境遇而过多地感到压抑,从而突生念头,自行打破这种境遇,我觉得最巧妙的办法莫过于给她造成一种印象,即这种境遇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本人就希望它早日结束。我看见自己伪装获得了成功。本该值得十分庆幸。首先,我本来日夜担心的事情,即我原来估计阿尔贝蒂娜会下决心离去,现在这一可能已经排除。其次,撇开我力求达到的效果不谈,单就我伪装的成功这件事本身而言,就证明了我在阿尔贝蒂娜眼里还不完全是一个分文不值的情夫,一个样样花招均被戳穿、只配受人嘲笑的嫉妒者;这件事把某种贞德还给了我们的爱情。在我们爱情生活中,诸如她在巴尔贝克时轻易相信我另有所爱的时代重新诞生了。当然她现在不再会相信我另有所爱,但是对我希望今晚两人就分手告别的假意则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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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都(1704—1788),法国画家。

  她表示怀疑,不相信个中的原因出在维尔迪兰夫妇那里。我对她说,我遇见一位剧作家,叫布洛克,是莱娅的一位亲密朋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莱娅都告诉过他(我想用这番话诱她相信,我对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于我佯装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出于稳定情绪的需要,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您能对我发誓,您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吗?”她目光呆滞,空视着回答道:“能,也就是说不能。我错了,我不该对您说安德烈对布洛克一往情深,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他。”“那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我怕您会对她有另外一种想象,我说这话就为这个。”她依旧目光呆滞,说:“我跟莱娅一起游玩过三个星期,我不该瞒着您,不告诉您。可那时候我跟您还那么不熟悉。”

  “是在巴尔贝克以前吗?”“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尔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还亲口对我说,她跟莱娅素不相识!我仿佛见到,我千万个小时呕心沥血写成的小说,突然间化成一场春梦,付之东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阿尔贝蒂娜把这两件事情透露给我,是因为她觉得我已经从莱娅那里间接地打听到了,而且她一定觉得谁也没有道理否认,这类事情多得举不胜举;我也明白,每当我盘问阿尔贝蒂娜,她的回答从不会有半句真话,而真话只有当一方面决意缄口隐瞒事实,另一方面坚信别人已经了解了这些事实,这两种心理在她身上突然发生混合作用的时候,她才会不由自主脱口吐露出来。

  “不就是两件事嘛,这又有多大关系。”我对阿尔贝蒂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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