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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四


  德·夏吕斯先生在巴尔贝克的时候,曾经当着我的面,敏锐地批评过德·福古贝夫人,说她尽管聪颖超人,但是意外的发迹升迁,却酿成她丈夫彻底的失宠。德·福古贝先生被委派在狄奥多西国王和欧多克西王后的国度里任外交使节。两位君王再度来到巴黎,不过这一次逗留时间较长,因此每日要为他们举行宴庆。王后与德·福古贝夫人早已结识,十年来在自己首都常与她见面,而且在此既不认识总统夫人也不认识部长夫人,所以跟大使夫人结了缘。大使夫人认为德·福古贝先生是狄奥多西王国和法国两国关系的开创者,觉得自己地位稳固,不会受到任何损害。从此,仗着王后对她的偏爱,有恃无恐,得意忘形,丝毫没有担心会有危险临头。结果几个月以后,这一危险演化成重大事件,德·福古贝先生突然被宣布退休离职。夫妇俩先前过于自信,错误地认为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德·夏吕斯先生在“小火车”里评论着他儿提时代朋友的倒台,惊奇地认为,这样一个聪明女子在当时的情况下竟没有利用她对君王的影响,说服国王和王后,设法让别人觉得她对国王和王后没有任何影响,教国王和王后把情谊转到共和国总统夫人和部长夫人们身上。当这些夫人们以为这份情谊是出自国王和王后本人而不是福古贝夫妇一手操纵的话,她们就会无比得意,也就是说,欣喜之余,对福古贝夫妇充满感激之情。但是凡是发现别人错误的人,只要稍遇时机,春风得意,便会重蹈覆辙。客人们拨开一条通道前来向德·夏吕斯先生恭贺道谢,把他当作主人看待,这时他就没有想到应该劝他们去跟维尔迪兰夫人寒暄几句。只有与伊丽莎白皇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具有同样高贵血统的那不勒斯王后①一人跟维尔迪兰夫人聊起天来。她仿佛是专程前来拜访维尔迪兰夫人的,而不是为了来欣赏音乐和看望德·夏吕斯先生。她对老板娘畅叙衷肠,滔滔不绝地说她久已盼望能够跟她拜识,对她的公馆竭尽恭维,然后又象正式访问一样,跟她交换了许多话题。她说,她非常遗憾,本来多么希望把她的侄女伊丽莎白(不久前跟比利时阿尔贝王子②结婚的那个)也带来。看到乐师们坐到了台上,她收住了话语,叫人指给她看,哪位是莫雷尔。德·夏吕斯先生希望别人对这位演技精湛的小伙子给了如此巨大的荣誉,对其真正动机,她大概不会有什么错觉。但是这位君主体内流淌着有史以来最高贵、最富有阅厉,凝聚着怀疑与傲慢的血液:她那君王特有的古老智慧。使她把表亲夏吕斯(两人均为巴伐利亚一位公爵夫人的后裔)这类她爱不胜爱的人的缺陷仅仅看作是一种不幸。夏吕斯一类人的这种不幸在她这里得到的支持弥足珍贵,因而她也尤为乐意向他们提供援助。她知道,连这样的场合,她都屈驾亲临,他会双倍感动的。只是,这位妇人目下的心地善良,正如她以往的勇猛顽强。她是一位勇士王后,曾经亲手向加埃特③的城墙射击过④,至今充满着骑士精神,一见到弱者被欺,便准备拔刀相助。她现在看到的是维尔迪兰夫人孤单一人,受人冷落,殊不知是维尔迪兰夫人本人未敢离开王后一步。她拼命摆出样子,向来客显示,对她——那不勒斯王后来说,这次晚会的中心以及吸引她光顾的引力中心是维尔迪兰夫人。她不停地表示歉意,说她不能呆到晚会结束,还要有另一个晚会需要光顾——尽管她足不出户。她特别强调,她告辞的时候,请在座的千万不要为她送行,这样,可以免了叫大家向她表示敬意。其实,维尔迪兰夫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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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玛丽-索菲-阿美丽(1841-1925),奥地利皇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妹妹,于1859年嫁于弗朗索瓦二世,双西西里王国的末代国王。
  ②比利时的阿尔贝(1875—1934),自1909年至死为比利时国王。1900年娶巴伐利亚的伊丽莎白为妻。
  ③意大利一港口,位于地中海边上。
  ④那不勒斯王后确实于1861年参加过围攻加埃特的战役。加埃特的陷落宣布了双西西里王国的寿终正寝。


  但是有一点需要为德·夏吕斯先生辩护。虽然他把维尔迪兰夫人忘得一干二净,并且听凭他邀请来的“他的圈子”里的人把她忘得叫她出了丑,可是他却明白,他不能听任这批人用对老板娘同样的恶劣态度来对待“音乐演出”。莫雷尔早已登上演台,艺术家们也已聚拢,可是交谈声甚至于笑声仍不绝于耳,还有那些“据说必须是内行才能听懂”的话在嗡嗡作响。德·夏吕斯先生立刻挺起胸膛,仰起脖子,跟我刚才他来维尔迪兰夫人家时看到的他那疲沓的样子相比,他似乎换了一个身躯。他摆出一付先知的样子,环顾四周,那严肃的神情似乎在说,现在不该再是说说笑笑的时候了。一时只见许多客人的脸突然发红,犹如当堂受到教师训斥的学生一样。在我看来,尽管德·夏吕斯先生神态十分高贵,但是难免带有几份滑稽。因为他时而双目喷火,对客人大发雷霆,时而又现身说法,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举到漂亮的额前,显出肃穆庄重、乃至出神入化的样子(大家都必须照此模仿)。他借此象一本随身携带的规则手册一样,向来客指出,必须严格遵守宗教般的静默,抛弃一切社交杂念。为此,姗姗来迟者向他致意,他一律不予理睬:这些人太失礼了,一点儿都不明白,此时此刻,时间已完全属于伟大的艺术。在场所有的人都象施了催眠术那样全都入了迷,不敢移动半张椅子,发出丁点声响。一批虽无修养,但衣冠楚楚的人,受到帕拉梅德名望的感化,对音乐肃然起敬。

  我看见,在演台上排开阵势的,不仅有莫雷尔和一名钢琴师,而且还有其他乐师。我想他们一定先演奏其他音乐家的作品,而不是凡德伊的作品。我先前以为,晚会仅仅演奏凡德伊的钢琴小提琴奏鸣曲。

  维尔迪兰夫人独坐一隅,白皙而略施粉脂的前额呈半圆状,奇异地突兀,头发分两边梳理,一半是为了仿效十八世纪肖像,一半是为狂热的人醒脑之用——这种人羞于公开表达内心状态。她离群独坐,宛如一位主掌音乐盛会的天女,一位专司瓦格纳音乐体系以及偏头痛的女神。看着艺术守护神沦入这批讨厌鬼中间,不免使人想起某种近乎悲怆的诺纳①。听到的音乐,她比他们更要熟悉,她自然比平时更不屑于表露她的感受。音乐会开始了。我听不出演奏的是什么曲子,我身临一片陌土。这是何方?我在哪位作曲家的作品之中,我十分希望知道。我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向,我真想化作我爱不释手的《天方夜谭》中的一个人物。书中,每逢你不知所措,就会冒出一位仙人或者一位美貌绝伦的少女。别人看不见她,而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却看得真切。她告诉他的事情,恰恰就是他渴望知道的。此时此刻,我恰恰遇到了类似的显灵,获得了帮助。我们有时到达的一个地方,以为是陌生之地,其实我们是绕过了一条路,从陌生的一头朝熟悉之地行走。突然我们发现,我们已经走到另外一条路上,这里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只是我们没有习惯从那陌生的一头走过来。这时我们突然会想:“这条小路是通我朋友家花园大门的,我离他们家只有两分钟之遥,”而且就在这时,朋友家的女儿已经顺道迎来向你问好。同样,我听着是全新的音乐,忽然发现自己正在听的是凡德伊的奏鸣曲。那小乐句比少女更为出奇动人。她身披银装,全身闪闪发光发出的声响,涓涓流淌,又如披肩一般,轻盈柔和。她款款向我走来,崭新的首饰衣束依稀可辨。我看出,她心里十分喜悦,这喜悦,随着她情深意长、展喉高亢的歌曲在逐级增长,这歌曲如此令人折服,如此纯朴,但并没有因此阻止她身上闪光的美姿放射异彩。不过这一次她的用意仅仅在于向我指点新道,一条与奏鸣曲不同的新道,因为她指点的是凡德伊另一部尚未公开演奏过的作品。在眼下这部作品中,凡德伊只是作了一个暗示——节目单上有一句话,我们应该看到,提到过这一暗示——小乐句只是稍纵即逝地闪现了一下,似乎仅仅在于引逗取乐似的。这小乐句刚刚重现了一下,就遁然消失了,我再度身临一片陌生世界。我开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断地证实我的想法——这个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创造的世界。我开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断地证实我的想法——这个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创造的世界。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觉得奏鸣已是一个枯竭无源的世界,我对之已经产生了厌倦。于是我尽力想象一些与奏鸣曲同样美丽,但面貌又不相同的世界。这时,我的做法与一些诗人的做法没有什么区别,因为诗人在自己诗歌的天堂里点缀一些草原花木,山川河流,这无疑是下界俗世的翻版。我眼下聆听的音乐,在我心里唤起的喜悦心情与我首次听到奏鸣曲时的喜悦心情是完全不同的。现在这段音乐之美,就在于它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般的奏鸣曲入曲,是一片百合花般洁白、充满田园气息的晨曦,圣洁羞涩的晨花轻轻绽开,悬挂在乡间乃冬和天竺葵错落交织、结实难解的绿棚上。然而这部作品一开始出现的是拂晓,平静酣睡的海面沉浸在一片沉闷的寂静和无限的空旷之中。狂风骤起,先是死寂和黑夜,然后是一片玫瑰色的曙光,进而整整一个世界从中脱颖而出,在我面前渐渐升腾起来。这片红色如此新奇,如此罕见于温柔抒情、圣洁天真的奏鸣曲,一如朝霞,给天穹染上了一片神秘的希望之光。一首优美的乐曲已经划破天空。乐曲虽然是由七个音符构成,却是闻所未闻,与我想象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既妙不可言,又尖锐刺耳。这已不再是奏鸣曲中鸽子的低咕,而是撕裂长空的高鸣;它跟曲首沉浸中的鲜红色一样强烈,如公鸡报晓一般神秘,它乃是永恒的晨曦不可言表但又振聋发聩的呼唤。寒冷、雨洗和带电的空气——与奏鸣曲相比,这空气的质极其不同,气压迥然相异,它离纯洁天真、草木丛生的奏鸣曲相去甚远——时刻都在改变甚至消抹彤红的、希望的曙光。然而到了正午,顿时出现了炽热的太阳,空气似乎化成一种凝重的、村镇般的,近乎于乡野的欢乐。震天而响、疯狂飞打的大钟(这种与把贡布雷教堂灼得火热的大钟相仿,凡德伊大概经常听到那钟声;如同画板上唾手可得的颜料,凡德伊当时轻取一下,就在记忆中找到了这钟声),似乎把最厚实的幸福变成了现实。如实而言,从审美角度来说,这欢乐的动机我并不喜欢。我甚至觉得很丑,那节奏如此步履维艰,拖地而行;从某种程度来说,光用杂音,甚至光用小棒击打桌子,就能模仿其主要节奏。我觉得凡德伊在此缺乏灵感,所以我在此也缺乏了一些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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