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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三


  “嘿!说到他,我还没有向您表示哀悼呢。他去得真快,可怜的教授!”“是啊,又有什么办法,他死了,跟其余人一样。他杀死的人够多的,这回是该轮到他举刀自戮了。嗯,我刚才对您说他有一个学生,一个十分有趣的人。给我治过这毛病。他有一句相当独特的警句:‘治病不如防病。’所以他趁音乐开始之前。就给我的鼻子上药。这玩意儿彻底管用。我现在可以象无数失去孩儿的母亲那样放声痛哭,也不会再闹半点鼻炎。现在只是偶尔闹点结膜炎,仅此而已。药效绝对可靠。没有这贴药,我根本不可能继续欣赏凡德伊的音乐,还不是要一次接一次地患支气管炎。”

  我再也按捺不住,终于要提一下凡德伊小姐。“作曲家的女儿是不是没有来?”我问维尔迪兰夫人。“还有她的一个朋友也没有来吗?”“没有,我刚刚接到他们一封快信,”维尔迪兰夫人吱吱唔唔地对我说。“她们不得不呆在乡下。”我心中一时升起了一线希望,也许她们从来就没有说过要来。维尔迪兰夫人通告说,作曲家派这两个代表来,只是为了给乐队和听众一个良好的印象。“怎么?难道她们连刚才的排练也没有来吗?”男爵假装惊奇地问道,以便让人觉得他没有见到过夏利。夏利走过来向我道安。我凑近他耳边问他凡德伊小姐为什么不来的事。他好象对这件事一点也不了解。我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并且告诉他我们过后再聊。他谦恭地答应说他将不胜荣幸地听凭我的吩咐。我发现他比以前有礼貌多了,恭顺多了。我当着德·夏吕斯先生的面赞扬了他——赞扬他是因为他可能有助于我解开我的疑团。德·夏吕斯先生回答我说:“他仅仅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跟贵人们在一起,行为举止如果还那么粗俗,那还有什么意思。”文雅的举止,按德·夏吕斯先生的看法,是法国人的传统举止,不带英国式的呆板。正因如此,当夏利从外省巡回演出归来,一身旅装回到男爵家中时,如果没有过多的人在场,男爵就会无拘无束地亲吻一下他的两颊。他如此炫耀他的温存,也许是想靠这个办法来消除别人脑中认为这种温存是有罪的想法;也许是为了接受一种乐趣,但更主要的,也许是想用文学的方式来维护和弘扬古老的法国礼仪,犹如他会用曾祖母的旧椅子来反对慕尼黑风格或者摩登款式,用见到儿子时毫不掩饰内心喜悦的十八世纪型温和慈祥的父亲形象与不列颠式的冷漠沉静相抗衡。不过这慈父般的恩爱是否蕴含着一丝乱伦的色彩?更有可能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自从丧偶以后,感情生活就一直十分空虚,他的行为方式虽然能满足他的恶习——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得到一些事实证明——但却不能满足他的感情需要。总之他曾多次考虑过重新结婚的问题,现在脑子又在打着主意,一定要继养一个孩子;周围一些人担心,这欲望别是冲着夏利来的。这事并不稀罕。只有阅读两性人文学才能引起共鸣,手捧着缪塞的《夜》,心里却想着男人,这样一个性欲倒错的人,同样需要担任正常男人的所有社会职能,象舞蹈演员的情人和歌剧院的老听众一样,负起供养的责任,只跟一个情人过规矩生活,跟他结婚或者姘居,做一个父亲。

  夏吕斯跟莫雷尔,借故要商讨一下呆一会的演奏,俩人一起离开了众客。当夏利拿出乐谱给夏吕斯过目时,夏吕斯得以公开展示他俩的秘密关系,心中充满了甜蜜。这段工夫我可被迷住了。尽管小圈子里姑娘不多,然而遇到举行大型晚会的日子,不少姑娘都被邀请来了,作为补偿。我认识其中好几位,都长得十分漂亮。她们远远地向我送来欢迎的微笑。空气中不时闪烁着姑娘妩媚的笑容。这就是晚会,甚至白天五彩缤纷的装饰。我们之所以能够回忆起某时某刻的某种气氛,就是因为姑娘们在这气氛中微笑过。

  谁要是记下这次晚会上德·夏吕斯先生和多位重要人物偷偷交谈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人物中有两位公爵,一位杰出的将军,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位著名的医生,一位大律师。那些话是这样的:“说到这件事。您是否认识那个侍从,不,我是说登上汽车的那个小伙子……”“嗳,您堂妹盖尔芒特家,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目前不知道。”“您给说说,大门前面有一个金发小伙子,穿着短套裤,我觉得他非常客气。他叫来了我的车子,十分殷勤,我很想再跟他聊聊,”

  “是的,可是我觉得他不太可爱,有些忸怩作态。您办事喜欢急于成功,您会恶心的。何况我知道这事不好办,我有一个朋友试过。”“太可惜了,我觉得他身材苗条,头发别致。”

  “您真的觉得那么好吗?我觉得如果您凑近一些看,您就会失望了。不,两个月以前,在一次冷餐会上您本来可以看到一个真正的奇物,一个两米高的壮小伙子,一身理想的皮肤,而且喜欢这事。可是到波兰去了。”“啊!这地方有些远。”“谁说得准?也许还会回来。人一辈子总有重逢的机会。”如果我们善于沉入一定的深度,截取一个断面,那么所有大型社交晚会都大同小异:仿佛医生把病人请了来,病人说话很有理智,举止也十分文雅;如果病人不是用手指着一位走过的老先生,套着你的耳朵说;“这是圣女贞德,”你绝对看不出他们是疯子。

  “我认为,我们有义务把话说明白,”维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我所做的,不是要反对夏吕斯,恰恰相反。他为人和善,至于他的名声,我对您说,这类名声于我又有何害?出于我们小圈子的利益,为了我们的聚餐,我反对男女调情,讨厌那些男人正经有趣的事情不谈,却躲到一边跟女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夏吕斯就不同,我不用害怕,我跟斯万、埃尔斯蒂尔以及其他许多人所发生的事情,跟他绝对不会发生,跟他在一起我十分放心。他出席我的晚餐,任凭有多少上流女人在场,我们都可以肯定,桌面上的谈话不会为调情戏谑、窃窃私语所搅乱。夏吕斯与众不同,犹如一名神父,对他我们十分放心。只是他不能自以为是,对来这里的小伙子发号施令,否则他就连两性人都不如。”维尔迪兰夫人宣布,她对夏吕斯主义的宽容是真心实意的。维尔迪兰夫人如教权在握一般,出现一点不正习气并没有大惊小怪;严重的是在她的小教会中出现了那些可能削弱权威原则、有害于正统观念、企图改变既有信条的东西。“不然,我就要给他一点厉害瞧瞧。就是这样一位先生,因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便阻止夏利也前来参加排练。为此,他要受到一次严正警告,我希望这对他来说够了,再不,他只有自请尊便。他把夏利锁在屋里,我说的是真话。”她接着又说,“现在我们每次见到他,他身边都要有这丑恶的莽汉,这保镖似的人跟着。”她说这番话,恰恰没有跳出常人的表达方式,因为有些不太常用的说法,遇到某一特殊话题,某一特定场合几乎势必要涌上说话人的记忆;说话人以为是在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实则只是在机械地重复普世训诫。维尔迪兰先生佯称有事要问问夏利,提议把他引开一会儿,跟他说说。维尔迪兰夫人却担心他受到惊扰,接下去演奏失常。“还是等到他演完以后再对他挑明为好,甚至改口再谈也不着急。”维尔迪兰夫人如果知道丈夫在隔壁房间向夏利说明事实真相,她要想舒舒服服激动一下,那就纯系枉然了。她害怕弄得不巧,夏利一生气,会把16号①的事撇下不管。

  那天晚上叫夏吕斯先生一败涂地的,是他自己邀请而陆续到来的客人们那缺乏教养的言行——在这上流社会,这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现象。公爵夫人们来此,一是出于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友谊,再是怀着好奇心跻身进来看看。每位宾客一到,都径直走向男爵,仿佛他是主人负责接待似的。这些人还近在离维尔迪兰夫人一步远的地方问我:“告诉我,维尔迪兰妈妈在哪儿。您认为有必要叫人介绍我认识她吗?我至少希望她别在明天的报上刊登我的名字,这会叫全家人跟我闹翻的。什么?就是这个白发女人?她的模样不是还可以嘛。”这些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了维尔迪兰夫人的耳膜。凡德伊小姐不在,听到谈起她,好几个人都说:“啊!奏鸣曲的女儿吗?带过来让我瞧瞧。”她们在此遇到了许多老朋友,一下便三五成群围成一堆,闪烁着好奇与嘲讽的目光,窥视着走进门来的维尔迪兰夫人圈内的门客。她们老老实实,最多只是用手指指点点,表示某人的发型有些奇特——若干年以后,这种发型便在一等的上流社会中蔚然成风了。总之,她们十分遗憾地发现,这个沙龙与她们熟悉和想象中的沙龙没有什么不同,为此不禁大失所望。就象有些上流人士到布吕昂②夜总会去,本来满怀希望,能被歌唱家痛骂一顿,不料进门时受到的却是礼貌的致意,而不是预想中的迭唱:“啊!瞧这嘴脸,瞧这丑相。啊!瞧她这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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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可能是维尔迪兰夫妇贡蒂河滨公馆的门号,也有可能是莫雷尔第二次音乐会举行的日期。
  ②阿里斯蒂德·布吕昂(1851—1921),法国通俗歌曲作者与演唱者。在蒙马特高地自办米里通夜总会,以通俗、口语化歌曲讽刺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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